游记——阳朔印象

与我们同行的人，比我们要到达的地方更加重要。——莱特。
　　
　　　　南宋学者王正功有一句流传千古的诗：“桂林山水甲天下”，八百年来这句诗一直作为桂林对外宣传的至理名言。后来人们又添上了一句“阳朔山水甲桂林”，意思是说假如你到了桂林而不去阳朔，就好象去到北京不爬长城一样，不算完美的旅程。我一直认为真正的旅程是要脚踏实地跋山涉水的，那些西装革履坐着奔驰的资产阶级作法，根本毫无乐趣可言。因此国庆期间，当我和几个老同学决定去阳朔的时候，便选择了自行车作为代步工具——阳朔距离桂林市区近七十公里，即使是骑自行车也至少要花四个小时了。
　　　　早上九点多我们从市中心出发，不到半小时就离开了城市，开始进入充满未知和神秘的山区。只是那天雾气弥漫，沿途的风景显得朦朦胧胧，数百米之外，是肉眼无法洞察的谜。将近午时，浓雾终于散去，景物现出本来的清新面貌，或葱葱绿绿，或秀丽险峻，颇为可观，尤其是那些犹如犬牙一般平地崛起的奇峰，令尔等少见寡闻之士叹为观止。想起家乡既不连绵又不高耸的小土坡，平平无奇淡而无味，才知道中庸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旅途中大家嬉笑怒骂指点江山，丝毫不觉疲累，特别是那几个女生，竟一扫平日的矜持而一路遥遥领先，引得不少同行的路人惊叹连连。年轻人总是不甘落后的，当有豪华巴士大鸣喇叭擦身而过时，我们便奋力蹬车猛赶一阵，直到它绝尘而去追之不及；或者和同学相互追逐超越对方，然后相视大笑——这就是穷学生出门的乐趣了。我们根本不在乎旅途的舒适，我们追求的是充实的过程而不是单纯的结果，我们都认为这是一个应该成群结队招摇过市的时代，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然而路上也碰到了许多可耻的外国人，他们无一例外地挂着背包骑着跑车一路独行，看到我们就大声打招呼，我们也用蹩脚的英语尽量与其交谈。但其实根本不必多说，因为我们有着一致的方向和目标，我们都在履行凯鲁阿克那句著名的口号：在路上，在路上。
　　
　　　　尽管遭遇了两场小雨的威胁及自行车数次掉链的危险，我们还是如期到达了阳朔，而女生们毕竟天生娇弱，她们已经几近虚脱了。我对她们说，你在途中越累，到达目的地后感觉就会越欣慰，于是也会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旅程。事实也正是如此，当我们在一个坡顶上隐隐约约看到阳朔的楼房时，激情在瞬间爆发，不禁狂叫着向下冲刺，猎猎的风极速划过耳际的同时，我们都觉得这一路上的疲倦都有了价值。
　　　　阳朔是个名副其实的小镇，人口不足30万，面积仅1400多平方，登高一望，视线所及之处就是边界了。蜿蜒的漓江从中贯穿而过，把城镇一分为二，左边是居民区，右边为商业区。我们途径码头，极目远眺尽是青山秀水流波潺潺，渔船在青山的倒影上往来穿梭，青山也在涟漪中显得婀娜多姿了。漓江的水本来就是以清净平和出名的，从始至终缓缓而流，就像一个羞涩的小姑娘，丝毫没有长江黄河般的张扬和猖狂，这使它看起来特别赏心悦目，人们常说烟雨漓江，百里画廊，倒也不是吹的。如果你有5.0以上的视力，站在岸边就可以看到平铺在江底的小石头，视线越过石头上的众多浆橹和随波漂流的竹筏，还可以看到江中的小岛上有人升起了热气球，气球和简陋的过往船只形成了一幅有趣的画面。码头上方的餐馆，大都是木制的，遥遥散发着质朴的气息，而其中供应的却是汉堡包和牛排。所以阳朔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另类，在这里古老和现代结合得比较完美。
　　　　白天的阳朔并不十分热闹，而一入夜，游人却都不知哪个角落钻了出来，逃难一般涌上街头，在熙来人往的街道上我们必须寸步不离才能免于走散。当你看到眼前都是具有异国风味的餐厅和旅馆，招牌上一半中文一半英文，耳边回响着欧美的经典乐曲，你就该知道这便是著名的西街了。据说西街是桂林的英语角，在这里无论未成年的小贩还是更年期的老板，都会用一口流利的英语跟老外讨价还价并且赚个够本。事实上这里的游客也确是老外居多，某个瞬间我发现行走在西街上的中国同胞竟寥寥无几，还恍惚以为到了西欧的某个城区。其实这和美国唐人街的性质一样，都是专为外国人服务的，来这里的异国游客都渴望能找到一点故乡的感觉。
　　　　我看到西街正在往这方面发展，包括建筑、饮食、言语、娱乐等，都在尽量向西方靠拢，力求创造一个中国洋人街的形象。在这一点上我对西街比较失望，很多人都喜欢西街的与众不同，然而我察觉到它有太多刻意斧凿的痕迹，效仿西方的代价，就是要放弃自身的风格，西街许多悠久而优秀的传统已经在效仿中逐渐磨灭了。我记得几个月前法国为了维护法语的权利，竟禁止在书刊中使用“E-mail”这个英文单词，这种气魄令人折服。桂林还有许多名胜风景区，也大都是人为地制造焦点，失去了天然的品质，只剩下一股媚俗的气息。比方说月亮山，人们都说那个贯穿山腰的圆洞“仿佛天上的明月闪闪生辉”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它实在像个发霉的馒头。又比如一些被冠名为“观音坐莲”“犀牛望月”的山峰，没有像科幻作家一样超凡的想象力你根本想不到那堆乱七八糟的石头会像它的名字一样神圣优美。
　　　　扯远了，还是回到西街上来。西街以经营工艺品的小摊和休闲餐厅为主，但那些在桂林市区随处可见的工艺品提不起我们的兴趣，它们的吸引力是针对外地游客的；餐厅的装潢和价格让我们望而却步，一切贵族消费都与己无关。逛了一圈，并没有得到预期的惊喜，反而觉得人潮汹涌透不过气以致索然无味。除了燕子和阿莲各买了一把富有水乡情调的绸布伞外，其余一无所获。所谓西街，曾经慕名已久的西街，很快被我们抛在脑后，离开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西街是声名在外的，它并不属于我们。
　　
　　　　那天晚上我们决定在江边过夜，体验一下风餐露宿的自由感觉。我们费尽周折在一个小吃摊上买了几斤木炭，又到超市选了些料理，然后群情激昂地赶往漓江左岸。本以为那是一块未开发的处女地，不料早已有人捷足先登了，隐约看去，志同道合者竟也为数不少。幸好江边空地甚多，我们也寻了一块干净的草坪坐下，开始着手准备度过这漫漫长夜。那一夜秋风乍起颇有寒意，站在江边夜风凛冽，有庄子《逍遥游》的飘渺之感，我欲乘风归去，又惟恐像东坡先生一样怕冷。凉风拂动水面，微波暗涌，夜里的漓江竟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岸边早有人燃起了几堆篝火，三五成群自娱自乐；有的甚至买了绚丽的礼花来放，以庆祝祖国五十四岁诞辰，一时间啸声四起欢呼如潮。此时遥望对岸的小镇灯火通明，加上烟花的闪耀，原本阴森的漓江也变得流光溢彩了。我们自然不甘示弱，赶紧捡来枯柴就地生火，在深夜的岸边，一堆火的意义绝不止带来光亮和温暖，它代表着一种同甘共苦的相惜之情。我们围着火堆坐下，听流水风萧悠悠虫鸣，手中烤着火腿和牛肉，谈笑风声怡然自得。这种时候比较适合感慨和回忆，我们不谈政治，不谈文学，也不抨击现在的教育制度，只是缓缓说着昔日的旧事，偶尔聊聊同学间的新闻。好久没在一起说这些知心的话语了，即使是那些已被时间洪流冲得平淡如水的往事，此时也变得津津有味了。凌晨之后风势渐强，感觉有点冷，不禁都向火堆靠近了一点，那时心里一阵温暖，感到以往那种患难与共的默契又回来了。接着旁边有人唱起了《雪绒花》，然后一群人跟着合唱起来，优美的旋律在身边飘荡，暖入心扉。那一刻我只想说，漓江的月色如此轻柔，而流浪者的歌声，响彻银色的星空。
　　　　篝火一夜未灭。
　　　　黎明到来时我们一起看着天空逐渐透明然后迅速泛白，感叹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一眨眼，我们都已不再年轻。有一次聚餐时我开玩笑说，我们老得真快呀，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而两年前的相知相许似乎还犹在眼前，毕业后有人会问，你找到工作没有？不久又有人问，你结婚了吗？再过两年，有人又问，有孩子了吗？然后再问，你离婚了吗？直到我们垂垂老去牙齿掉光无法言语为止。照理说时光本该飞逝而去不留痕迹，但那天早上我们都看到了时光的界限，并且如此清晰。
　　　　之后我们花了一个上午游遍了阳朔的主要景点，遇龙河、蝴蝶泉、大榕树、刘三姐故居、水岩以及那发霉的月亮山。这些地方并无特别可观之处，只有蝴蝶泉入口那只悬挂在山腰上展翅欲飞的巨大蝴蝶还算气势恢弘，我们看到一个攀岩能手爬到了蝴蝶的翅膀旁边，对比一看，那人竟如蚂蚁一般了。还有水岩，在水岩里可以洗泥巴浴，那也比较有趣，可惜我们没能进去。而其他诸如遇龙河泛舟、刘三姐故居的山歌之类，我们一致认为这些逐渐商业化的东西已经不值得留恋了——比方说，一个女人身穿壮族服饰却拿着手机坐在屋子里一边喝着百事可乐一边唱走调山歌的节目，你感兴趣么？我觉得桂林里特别出色的景点并不多，它的美在于它给人的整体奇秀的感觉，而商人们偏要制造无数的景点杜撰出无数的典故以吸引游客，财源滚滚来的同时自然的本性也急速流逝。与其花钱看这些精心设计的景物还不如到乡下的田间小路走一遭，那才是真正的桂林山水。
　　　　阳朔现在举世闻名，在国外被渲染得仿如世外桃源一般，但出名不一定是好事，名气会使一切原本纯朴的东西陷入商业的泥沼而变得俗不可耐。前不久我去一个公园，在放生池边一个服务小姐指着一大盆乌龟对我说，先生你买个乌龟放生吧，你慈悲为怀，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我问多少钱一个。她灿烂地笑着说不多两百五十块就行了。我白眼一翻恨不得在她耳边大吼一声——你若真想放生那何必把这些可怜的乌龟捉来！？
　　　　你不能怪我对此诸多抱怨，这本来就是事实。当然可圈可点的景观也是不少的，我们骑着自行车在阳朔的郊区四处游逛，拍了许多照片，想把那些美丽的风景都留下来，还有我们夸张的笑容和V形手势，也都留在了照片里，作为日后回忆的素材。青春不是一张花不完的信用卡，时间也不是一盘转不完的CD唱片，但我们能把握住它的瞬间，我们把青春定格在照片里了。日后寂寞时拿出来回味一番，会感到愉快和安慰，形将朽木时也可以跟子孙说，看，爷爷年轻时多帅呀。
　　
　　　　在一家路边的小店吃完一碗味道十分地道的桂林米粉后，我们就要踏上归途了。快乐的总是短暂，我与老同学们难得一见，有的甚至是从柳州赶上来的，他们有着不同的目的地，而我们这段共同的旅途已经结束。大伙虽然没说什么，都坦然面对众鸟高飞去的分离，就像昆德拉所说，这本来就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但我知道他们其实满怀不舍，比如后来阿莲要回柳州了，就在QQ上给我留言说，不要送我，你来送我我会忍不住哭的。
　　　　而当时为免那些女生过于疲惫，我让她们先坐公车回去了，我和老朋友小陆则决定还是骑自行车原路返回。一来一回将近两百公里，有始有终使得这次旅程显得充实而完美，这在我心里的意义将不下于当年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而再次路过沿途那些美丽的风景时，我想的却是刚刚离去的老同学，一位学长曾说，每当他在异乡想起老同学，就像孤独的狼想起温暖的狼群。我亦然。我记得那晚在通红的火光中，有人说其实长途跋涉主要不是为了漓江的山水，也不是为了阳朔的风光，而是能和同学们朝夕相处闲聊说笑，这种机会比任何风景都重要。这的确是种难得的缘分，就好象那天晚上在歌声与风声齐飞的漓江河畔，我们听到了彼此的心跳，我们感受到某种共同拥有的东西在众人之间撞击，一百年后回想起来也会轻轻叹息，这样的时刻，人生能有一次便已足矣。
　　
　　　　写于2003.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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