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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泪《转载 》一点不可怕的爱情故事,

楔子



“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啊……娘!娘!救我,救我啊!”

数名庄稼大汉拖着她往山洞里去,老老少少的村民在远处围观,指

指点点的,她的双足

滑过泥地,拚命要勾住坚硬的石头,却只能留下一道长沟,细瘦的

双臂被凶狠的擒住,无数的人影在眼前晃过,凌乱到她难以辨识。

她可以喊出这里每一个人的名字,但却无法和他们奇异的脸孔叠

合,曾经,这些人待她如亲生女儿啊!


“娘!娘……!”少女放声叫道。恐惧让她泪流不止。她的娘呢?

她的娘呢?娘怎么了?为什么不来救她?


“进了仙洞,咱们就不必怕这妖怪啦!”有人叫道,点燃火把,

“我不是妖怪!我是人啊!是人啊!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没有害

人啊!”纤细的双臂奋力抵抗,却仍然极具狼狈的被拖进了仙洞;

仙洞一片阴暗,让她的恐惧更深。


“不是妖怪,为什么你十五年来没有变?你这妖女到底活了多久?

不是妖怪,为什么自从你来了之后,咱们村子的人口只有少没有

多,为什么咱们养的猪畜一夕之间全死了?”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只是长得慢了点,我没有害

人!没有害人!你们放过我吧……”为什么要将所有的罪全怪在她

身上?她只是想活下来啊!想要侍奉她的娘到百年,想要跟着村落

里的人一块生活,就算她永远不死,她也不会害死他们啊!


“妖怪!你受死吧,等你死了,咱们就会好过了。”擒住她双臂的

力道不敢放松,怕她又使妖法。


又是愚民吗?她以为这世上还有她容身之处的。“我娘呢?!你们

不要对付她啊……。”如果她真逃不了一死,至少,让她的娘活下来吧。


“你要你的娘,好,咱们跟妖怪不同,咱们是人,自然有善心,行

善积德我们一向不遗余力,就让你在死前见见你娘!”大汉回过头

叫道:“婆婆,你的女儿在叫你呢。”


无数的庄稼汉纷纷错开,从中走出一名年迈的老婆婆。见她安然无

恙,少女的泪脸浮现放松的笑。她想要冲上去,却被紧紧抓住。


“娘,你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她激动道,生怕

这年迈的老娘亲受不住他们的折磨。宁愿娘先逃啊,逃到天边,逃

得远远的──含泪的视线在扫过老妇人的手时,忽然僵住!


仙洞之中幢幢暗影,除了极高的天洞泻进一线阳光之外,全赖火把

照亮仙洞里的所有景物。

她的泪,停了,不再流,因为心死了。

仙洞里,除了村民,在他们的正后方是一具石像,石像是年轻男子

的,一身的长袍,状似潇洒,双眼微垂,仿佛在注视正进行的一

切,“不要怪我,”苍老的声音有些轻颤、有些畏缩,“你是妖怪

啊,人……跟妖怪是不能并存的,你跟我住在一起这么多年,不知

道染了多少妖气给我,你根本是存心想害我,枉我当年收养你……

只有亲手杀了你,我才能得到上天的救赎啊,”老妇人握紧手里的

匕首。


“这,”她的声音奇异的沙哑:“就是你要亲手杀我的原因?”她

幽怨的望着老妇人。


“婆婆,快动手!要是她引来同伴,咱们就死定了!快!您这些年

不是小病不断吗?必定是这小妖怪在作祟,她在吸你的阳气啊!要

吸光了,你也别活了,快下手吧!天人会保佑咱们的!”有人叫

道,指着石像。“咱们在天人面前立下大功一件,他会保佑村落平

平安女的。”


“妖怪!妖怪!”众人齐声叫着。“杀了她!杀了她!”

“你要妖怪死,还是你死。”一句话震醒了白发老妇人,她危危颤

颤的举起匕首,叫道:“你不要怪我!”

蒙胧的影子交错印在山壁之外,无数的黑影晃过,迎面来的是闪亮

的匕首,慈祥的脸孔化为恶鬼,少女眼也不眨的,眼睁睁望着匕首

插进她的额间。


剧痛爆裂,犹如地狱之火在焚烧,意识在模糊了,娇弱的身子一

软,缓缓跌向地面;人影仍然交错晃动,无数的脸庞如恶鬼飘浮着

这就是她死前所见到的光景!

“妖怪死了,婆婆,咱们的村落有生机了!”

这就是她死前所听见的声音?

“她没气了,可她的眼睛还张着呢,死不瞑目,会不会回头来找咱

们?”

“有天人在此坐镇,她的死魂会锁于此,永永远远的,不怕她作鬼

来找咱们啊。走吧走吧,要被她的妖气沾染了,说不定会生重病

的!”

每一块洞顶、山壁一一闪过纷乱的眼瞳,蒙着火红的浓雾,最后停

格在石像垂下的石眼前。

石像的眼里没有慈悲,无情的回视她。这就是神仙吗?就是众人景

仰膜拜的天人吗?

她的嘴角似乎勾起冷笑,却再也无力。死吧,死吧,就让她这样死

了吧,来世不再当人,她绝不再当人,就连当个畜牲也比人有情!

额问的鲜血逐渐流进无神的眼眸;就让她的血流尽流光,千再参与

这人世间的无情,就 让她死了吧,她的眼睛缓缓合上,眼里有血,

最后的光景竟是血中无情的石像,她的手无力垂下,三魂七魄尽散

[ Last edited by 勿用 on 2005-4-27 at 20:26 ]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 心不动 则人不妄动 即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 则人妄动 伤其身痛其骨 于是体会到世间的诸般痛苦

你应该把结尾给结了嘛 我最讨厌自己想了...
终于看完了...用了我好长时间...累死了...
明天...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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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什么想象的空间?
我觉得结尾在第一段比较好,
Fastrain(快雨)Fastsnow(快雪)都是我 坚决的抵制日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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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ho  
Originally posted by 勿用 at 2005-4-27 08:39 PM:
翌日大清早,城门口异常热闹,挤满了人潮。

他远远的看着,可以瞧见高墙上悬挂着一赤裸身体的男子,身上有长布一一列出冒充神佛之后所行之罪。

“是真的吗?他真的是人,而不是神?”有人吃惊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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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家留一点自己想象的空间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 心不动 则人不妄动 即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 则人妄动 伤其身痛其骨 于是体会到世间的诸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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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清早,城门口异常热闹,挤满了人潮。

他远远的看着,可以瞧见高墙上悬挂着一赤裸身体的男子,身上有长布一一列出冒充神佛之后所行之罪。

“是真的吗?他真的是人,而不是神?”有人吃惊叫道。

“他要真是神,为什么会悬挂高墙自己下不来?难怪……难怪我家女儿服了他的符咒一命呜呼!原来是没用,他还骗咱们说是小女罪孽太深才度不过……。”

“对对!我家也是!难怪我那老娘最近一直病重,我特地买了三张符咒,一点效也没有……。”众人不停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去将他放下。

冷豫天慢步走回客栈,路经饰店,忽然停下。

“爷想要点什么?”老板嘴在问,眼睛却放在远处的城门高墙上。

他瞧着桌面摆设的东西,拿起其中一样算帐。见到老板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红帕,上头绣了一对鸳鸯。

“唉,早该猜到神不会在这种小城出现的,害我花了这么多银子供奉他!”老板愈想愈气,收了钱,连忙把店门关上。“我要去讨回来!他的金身我也有分,要让别人先抢了,那怎么划算!?”

冷豫天也不理他,迳自走回客栈。客栈空荡荡的,显然都跑去了城门口。他上二楼,推开其中一间房门。

挽泪连忙拾起脸。“怎样?”

“你的做法足够让他混不下去了。不过,人有信仰心,没多久,若是有其他人再冒神名出来,依旧会被骗。”

“若是冒充神名做好事,那无所谓。要是再骗财骗色,将来咱们再遇上,看见一个就整一个,看见一双就整一双。”

他微笑,从怀里拿出刻工细致的木梳给她。

她一呆,结结巴巴的:“这……这……。”她有点颤抖的轻触木梳。“木梳我有了啊……。”

“我知道,但那是你娘留下的遗物,该好好保存,再者,那也不方便梳理你的头发。”

“那……这是要送我的吗?”

他应了一声,她的眼眶一红,连忙背对着他坐下。

相处久了,多少有点心意相通,他走至她身后,拆开她的绑发,轻轻梳起。

“这木梳……。”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连忙清了清,低声说道:“真好用。”

她端正坐在椅上,两拳搁在膝上。这是第一次她心爱的男人送她东西。

旧木梳、匕首、断发皆是她硬讨来的,只有这个新木梳是他送的,活了数百年之久,第一次有人心甘情愿的送她东西。

“你在抖了,挽泪。”

“我……我冷嘛。”她紧紧闭上眼,用力咬住唇。

忽地,她感觉他不再梳她的头,有抹阴影罩在眼皮上。

他绕到她的前头,微笑。“挽泪,你张开眼。”

张开眼会流下泪来,她等了一会,终于把眼泪逼回去才缓缓张开。

她看不见他,因为盖了件帕子在头上,正要拉开它,他忽然撩起帕子,他的脸庞露在她的眼前,正温柔笑著。

“我掀了你的红帕子,天地为凭,现下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夫妻夫妻,人间夫妻就是这样了。”

她半启朱唇,盯着他与那红帕子。

“你……。”脑海里想起一年多前在山林之中巧遇新娘子,新娘子给她盖上红帕,他却不肯掀。

如今,他掀了,是真心当她是妻子了。

她的眼泪终究忍不住溃堤。

“我不在乎有没有正式的名分,只要……只要你肯爱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她一直以为夫妻的名分在他眼里是虚名,有没有他都不介意,但他做了,这表示他有心在她身上。

她用力抹了抹眼泪,眼泪又掉落。

冷豫天轻轻拥紧她,喃道:“但愿夫妻名分不止十来年。”就算他的赌失了准,他即使穷尽所有心力也要再一次延长她的寿命。

“嗯……。”她的脸微微泛红,有点紧张的仰起脸,闭上眸子。

他失笑,附在她耳边低语:“以后住客栈,不必再共处一室分两床了。”他轻轻在她脸颊烙上一吻,缓缓移到她的朱唇。

她虽不明白他为何改变主意,不再劝她清心寡欲,但可不会蠢到去问他,她环上他的颈子,用力亲吻他。

半晌之后,门忽然被推开,谈笑生兴匆匆的叫道:“我准备好了!这一回别再想摆脱我,我是跟定你们了……!”忽然傻眼了。

冷豫天拾起脸望着他,一点也不知羞的微笑,挽泪则眯起银眸。

“呃……。”谈笑生眨了眨眼,又再眨上几次,徐缓露出僵笑,慢慢的说道:“就当我没进来过,请继续吧,谢谢。”他顺手带上门,先闪人。



再过六年后“牛肉一斤,馒头五个,再搭配点素菜,马上带走。”

客栈的楼台前站着一身儒衣的男子。他的脸是娃娃脸,看不出究竟几岁,眼角有深刻的笑纹,显示他是爱笑之人。

如今,他不再笑,反而愁眉苦脸的。

“客倌,厨房马上来,您先来点茶尝尝。”小镇的午后,客栈里人不多,掌柜闲来无事,替他倒了一杯茶,随口问道:“您是打外地来?”

“是啊。”

“您瞧起来很失落呢,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呢?”掌柜张大眼睛,拉长耳朵,倾了半身越过楼台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伤心事是有一件。虽然没明说,但我也知道这些年来是我死皮赖脸的不肯走,跟着他们走遍大江南北。”

“她们?”原来是一个茶壶配两个杯子啊,小镇三姑六婆少,只得自己上阵讨些茶余饭后的话题。“她们现在嫌弃公子了?”

“没,嘴里是不嫌弃,但有我在,总是唐突了些。我厚着脸皮跟着他们云游,原先图的是新鲜,有他们在的地方,总是能瞧见许多人间事。后来,我舍不得走,为的不是新鲜,而是对他们有了感情。你知道的,感情这档子事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定是,这是当然。您对她们有感情,她们应该回报才是。”

“什么回报!他们没明说,但神与人终究有缘尽的时候。”没发觉掌柜突然像看疯子一样的瞪着他,继续说道:“这些日子我总觉得,他们要走了,就算这一回我再死皮赖脸,他们也不会再将我纳作同伴了……。”又叹了口气,正要拿茶解渴,却扑了个空。

“茶……茶呢?”柜台上空无一物,掌柜避得远远的,同小二挥挥手。

“快把东西给他,赶人啊!这人是疯子,他说他见到神了,神要这么容易让这小子见着,我这活了五十来岁的老头不早得道升天了!”

“等等,等等……!”怀里被塞进油纸包,随即被推出客栈。“喂喂!有没有搞错?我有福报,你有吗?你这尖酸老头儿……哎哟,谁推我?!”腰间被狠狠撞了下,他低头看见一个小孩儿跌进他怀里。

他连忙稳住身体,扶住小孩纤细的肩。

“你这小鬼怎么搞的?什么人不好撞,来撞我?也不瞧瞧你有几两重,别说撞倒我,我先把你撞飞天去……。”唠叨的话还没说完,客栈隔壁药材店的老板气冲冲的走出来,拿着扫把,怒叫道:“滚滚滚!不要再回来!你这小鬼敢偷药,要不是念着你缴了几两银子,我早就拿你见差爷!”

“我没有偷!”小孩叫道。

“没偷?!怎么会在你衣服里发现店里珍贵的药材?”老闷斥道:“你是想□你娘偷渡回去吗?你娘那病鬼还能撑得了几年?!给她,是浪费了上好药材!”

小孩一听他诅咒娘亲,立刻扑上去打他。“你敢咒娘死!娘是天下问最好的人,你怎么敢骂她死!收回你的话,收回你的话!”他又踢又踹的,药材店老板也恼了,只手就将他挥开,骂道:“不知死活的小鬼!算老子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快滚快滚,不要逼我叫差爷来赶路!”说完,小孩又扑上来,他一脚踹开,快步走进店里关上门。

“把叔叔的银子还给我!”小孩从地上跳起来,又跑上去用力敲门。“还给我啊!”敲了许久,里头文风不动,他手酸脚也酸了,不由得跪坐在地。

谈笑生看下过去,走上前,用自认最温柔的声音询问:“小弟弟怎么啦?有没有哥哥需要帮忙的地方?”云游四海多年,他仗义的个性不曾变过,尤其跟着挽泪与冷豫天走遍一个又一个城镇,遇见多少人间不平事,他们都会插手管上一管。

小孩听见有人对他说话,可怜兮兮的抬起脸,谈笑生一见,心脏忽然噗通噗通的直跳,头皮也发麻起来。

他暗叫声不妙!心知肚明他的癖好发作了。从以前就特别喜欢年轻的小孩子,但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只能暗自隐藏在心底。还好他虽喜欢小孩子,但心智还算正常,不会想占为己有或者有什么奇怪的念头,最多就是欣赏、逗着玩罢了。

可是眼前的小孩儿真……可爱──大眼小嘴,差不多八、九岁年纪,小小的身子让他的手指动了下,想要搂住他。

他心里是有病吧?幸好没让冷豫天跟挽泪发现,不然一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小弟弟……。”不由得蹲下地,呆呆的看着小孩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不认生,抹了抹眼泪。“我叫无愁,娘说愿我一生无忧无虑,没有烦恼。”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真是心痛啊,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可爱的小孩儿流眼泪了。他连忙用宽大的衣袖尾擦无愁的眼泪。“你可不要哭,哥哥带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好想抱住这个小小的身体,亲亲他柔软的脸颊。可恶啊,这小孩儿没事长得这么可爱做什么?害他的思想开始不正常起来。

“糖……糖葫芦?”无愁咽了咽口水,想起街上红红的枣子。“好像……很好吃。”

“你娘没买给你过吗?来,哥哥买给你。”谈笑生的眼睛闪闪发亮,像诱拐孩子的骗徒。

“不……不行!”想到娘,他又连忙爬起来要敲门。“我要讨回银子,不然娘没有办法治病!”

“治病?你娘生病了?你爹怎么不带她来看大夫?”还叫一个小孩来请大夫,真是恶爹恶娘!

“娘长年久病,好多好多大夫都医冶不了,叔叔一直陪着她……。”眼泪又掉下来,抽噎道:“我要娘好好的,所以叔叔让我上镇里拜师学医,他送我到镇上街头就走了,要无愁自己去拜师,没了银子我不敢回家……。”

“没关系、没关系!”谈笑生连忙拍着他颤抖的背,软声软语说道:“哥哥这有银子,我让你带回家,叔叔跟娘就不会骂你了。”真怕他哭到岔了气。

“不行,我要……去学医,娘还等着我学成治病,而且我要是治好了娘……叔叔会让我喊声爹的。”

“叔叔是你爹?”这家子的关系还真是乱成一团。“其实呢,哥哥也是个大夫,虽然不算神医,但是你带我回你家瞧瞧,说不定能帮上几分。”

“哥哥是大夫?”无愁张大眸子,崇拜的望着他。

谈笑生的心脏又噗通噗通的不规则跳起来,拍着胸脯发下豪语,说道:“对,哥哥是大夫,你有什么疑难杂症,尽管来找我。”

“可……可是娘的病很难很难很难治……。”

“药医不死病,只要她没死,世上总有药方可以救的。”谈笑生的眼睛猛然闪出无数星星,认真说道:“要是哥哥的医术不足,无法根冶你娘的病,你就跟着我四处学医,教学相长,等你在我这儿学尽一切,再投其他药师门下,总好过你胡乱拜师,还遭人陷害。”一想起未来有这么可爱的小孩陪着他,就忍不住抹了抹嘴角的口水。

无愁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更大。“哥哥相信我没偷药材?”

“这还用说。”他主动拉起无愁的小手,小小的,并不柔软,感觉得出这小孩子不是天之骄子。“明眼人一瞧,也知道那药店大夫是图你拜师的学费,你独自进镇求师,没有大人相靠,他当然打起歪主意。行医救人本是大夫该做的,偏偏有人污了医者之心。”

无愁让他牵着,走往大街:“我……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心里真是感激眼前的大哥哥肯相信他。

“叫我笑生哥哥。”谈笑生一扫之前的苦瓜脸。“先陪着我上庙里找人说一声,就跟你回家治你娘的病。”

“好。”无愁用力点头。

路经街头卖糖葫芦的摊子时,谈笑生停下脚步,拿了铜板买下一串糖葫芦给他。

“好好吃,别黏上衣服……。”笑生说到一半,忽然瞥见冷豫天与挽泪在前头等他。

他的心猛然一凉!宁愿自己太过敏感,误会了冷豫天的眼神。

“笑生哥哥?”

他苦笑,拉着无愁缓缓的走向他们。

“我以为你们会在庙里等我……。”该来的还是要来,以为能多拖些时候,但缘分终究还是尽了。

冷豫天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无愁身上。“这孩子真可爱,将来会是你的好帮手。”见谈笑生仍然依依不舍,他开口道:“你与我们的缘分仅此而已。你有你的路要走,也有许多人

在你的路上等待与你相遇,若一直与咱们在一块,只会乱了你自己的命盘。”转向挽泪,柔声说道:“咱们走吧。”

挽泪仍戴着黑纱斗笠,一身红色的衣裙。她短暂的撩起黑纱,露出一双银眸。

她的容貌如昔,天生的邪魅之气也不曾变过,垂在胸前的长发里有些银光,她勾起朱唇,笑道:“谈笑生,你自己保重了。”

要他保重,不如她自己先保住再说吧,正要开口,冷豫天却转身离开,挽泪见状也快步跟上前,不再回头。

挽泪的性子依旧不变,仍然以心爱的男人为依归,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她要修成正果……其实很难……。

八年之后就满她十五年的寿命,到那时,她还活着吗?

谈笑生忽然冲出几步,无愁被他紧紧拉着,也跟着撞上去。他破口大叫:“至少,再给一次缘分吧!八年后无论挽泪是生是死……都请让我知道吧!”他瞧见挽泪稍稍回头看他一眼,唇畔是满足的笑。

她这样就知足了吗?不会奢求与冷豫天共偕白首?

在几乎以为他们拒绝他之后,冷豫天忽然朗声说道:“泰山之巅,八月中秋日。”

“好!不见不散、不见不散!”他叫道,目送他们良久,心里彷佛被挖了个洞。

“笑生哥哥?”

无愁的童音勾起他的思绪,他低下头望着无愁黑白分明的大眼,苦笑一声,再迅速打起精神来。

“好了好了,咱们走吧。”

“笑生哥哥别难过,娘说人各有命,但只要有心,还是能重新创造出自己的命运来。”

“哦?”谈笑生被他逗笑了,拉着他慢步走着。“瞧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懂这些道理嘛。”“我十岁了,而且懂很多道理呢。上天有好生之德,会让那个银眼的姐姐活得长长久久的。”

“你也看见了她的眼睛?不害怕吗?”他倒是颇为吃惊。

“娘说,人有各种面貌,有的奇丑无比,有的异于常人,若是以此来判好坏,选择亲近与否,那是自己的损失。姐姐的眼睛跟无愁不一样,可是她很漂亮呢。”

“你是男孩儿,人漂亮也不好,会让人心里乱跳一团的。”就像他一样,唉。

无愁含着糖葫芦闭上嘴了。

“神神人人鬼鬼,怎逃得了一个情字?”谈笑生叹息,轻轻吟道:“是谁说,仙无情、妖无情?我瞧是有心有肉有血就有情。”

“无愁不懂。”

“还好你不懂,因为你我都是人。”

“神、人、鬼是不一样的吗?”

“一样、一样,都一样,都是有情有爱,将来你长大了、懂了,也莫要瞧轻人间情爱。”

无愁迷惑不已,只得暗自吞下他的一席话。

时正西下,一大一小走在街头上,身后的影子拉得极长。

“待会饿了,要不要吃馒头?”远远的,传来设陷阱的声音。

“要。”

“那,得再叫我一声笑生哥哥。”

“笑生哥哥。”

“乖……还要再亲一下笑生哥哥才有得吃哟……。”太可爱了!让他的心头痒痒的,不由得违背心里的警告,逐渐迈向不归路。



#############完***************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 心不动 则人不妄动 即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 则人妄动 伤其身痛其骨 于是体会到世间的诸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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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是梦?非梦?

挽泪忽然张开银眸,立刻在窗前望去,暗吐了口气。 是真实,不是梦。

他真的陪在她身边,不曾离开过半步。

她用力抹了抹脸,下床穿鞋,轻步走到窗前长床上。

他正合目打坐,淡然无我的神色让她微蹙细眉。忽地,她俯下睑在他脸颊上亲上一亲。

“挽泪,你又在胡闹了。”

“亲亲你,也算是胡闹吗?”若是想跟他有肌肤之亲,不就是天大的罪了?强压下反驳,瞪着他。

他仍闭目,淡淡说道:“回去坐下,随我打坐静心。昨晚教你的,你莫要忘了。”

她抿了抿唇,回床上盘腿而坐。

心中杂念,要她如何去除?脑海里不停的交替过往种种,难以静心,她烦躁的拢聚眉心,咬住下唇。

她的性子不就较常人激烈反覆,要她收敛心神,走进无我的境界,简直难上加难。

约莫一炷香后,她睡眼惺忪的张开眼,见到冷豫天就坐在长椅上望着她,她眯眼露出笑颜下床。

“用早饭了吗?”桌上摆有几碟小菜与稀饭。

“店家小二刚送上来的。”顿了顿,忧心让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我要你打坐静心,你做了什么?”

“我……我收不了心。”

“一年了,你连打坐都不行,要如何潜心修行?”语气有些恼怒。

他不得不恼不气啊。时间在倒数,每过一日,她依旧无所成长,他就愈发的担心。她的寿命只剩十四年,十四年一到,大罗金仙也难救她!

她的骨质是非凡骨,但过多的七情六欲缠身,让她激烈的性子难有平静的时候。她不适合修练,至少在短短十几年里,她是练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人间的七情六欲与神心真的寻不到一个平衡点吗?非得要割断七情才能成全神心?

“我尽力了。”她照实说道:“我想要静下心来,偏偏脑里不断浮现你。”不断想要与你亲近,不断想起过往的回忆。

“那是心魔,你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不能,那是你啊!”

冷豫天盯着她良久:“难道你要我消失在你面前,你才能潜心修行?”

“不!”挽泪恼叫:“我尽力,我尽力就是!”

他真够残忍,拿这来威胁她!不是每个人、每个妖都适合当神仙。若真是练一练就能登天,那么天底下的神早就挤满了天境。

他严厉起来真是六亲不认,真怀疑他对她是不是有情。

用完早饭后,她从布包里拿出断根木梳交给他。

他看她一眼,接过,默不作声的为她梳理长发。

“你贪恋今朝生活,可曾想过将来?”他挑起了她长发里的银丝。

她少照铜镜,泰半由他梳头,不知她发现了没?除去长命锁后,她的头发长得很快,银丝较之去年已有增量的趋势,这不停的提醒他:她的日子已不多了。

每每见到,他总是心焦又心痛。

“我要与你双宿双飞。”她答道。

“谁要双宿双飞?可别忘了我!”谈笑生推门走进,看了他们一眼,大刺刺的夹菜猛吃,他进门不敲,因为他们随时随地都是光明正大的。他们二人虽共处一室,但未共睡一床,也不曾有过肌肤之亲,他不怕瞧见不该瞧的。

“你来做什么?”挽泪薄怒道,不爱旁人打扰。

“挽泪,静心静气。”冷豫天蹙眉提醒。

清心寡欲有什么好?只会闷了自己,话到舌尖,硬生生的忍下。若不是想与他长相斯守,什么登天成仙,她才不理。

谈笑生喝了口凉茶,连忙将窗子拉下,确定是密闭空间了,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我来,是因为气,气死我了,气得我巴不得从二楼跳下去,踩死那个乌龟王八蛋。”

他从随身携带的长布包里拿出几张符咒:“我早上下楼喝早粥,瞧见有人卖这个,眼不眼熟?”

“符咒到处都有,大惊小怪的。”

“符咒是随处可见,但你可记得一年多前你从客栈坠下,正巧撞上神佛出巡的那一回?”

挽泪眯起眼回忆。“你是说……在地牢放火,想要将我们烧了的那一回?我们又回到那个城里了?”

“正是。没想到一年后神佛依旧盛行。冷兄,你说,那可真的是神佛吗?”若真是,那天下人还真容易见到天上神。

冷豫天微笑摇首。“懂敛财的是人,懂虚名的也是人,那人有贪有欲有私念,怎么会是神?”

“好!那咱们去拆了他的台,让他看看装神弄鬼的下场!”谈笑生叫道。

“不,他有他的因果要结,我与挽泪也有路要走,两不相干。挽泪,收拾包袱吧。”

挽泪闻言,将包袱拎起,戴上面纱斗笠,掩去银色的眸子。

“笑生,你跟着咱们也有一年左右,如今正好回归原点。你求你的药王之路。我与挽泪要找个适合修道之地,不如就此苦别。”

谈笑生一脸错愕,正要开口说他想继续跟着他们,却注意到冷豫天眼里淡淡的忧心,是为挽泪。

是怕他再留下,会干扰挽泪的修道之路吧?他对挽泪而言,是近乎朋友的关系,尤其他又冲动易坏事,挽泪每有刚烈之举都是他在煽风点火、鼓掌叫好的。

他也曾听过冷豫天提到修道是要摒除周身情义的……他皱成苦瓜脸,到嘴的话又吞回去。

“是该分别了……。”是真心舍不得,世间有多少人能在一生里遇上神与妖?

“咱们就在城门口分道扬镳吧。”冷豫天视而不见他的失落。

出了客栈,大街上人来人在的,两旁店面林立,屋檐上贴着符咒。

“神的威力真大,一张符咒就能保平安;那我杀人放火,再买符咒,是不是也能平安?”挽泪讥笑道。

“挽泪。”冷豫天走在前,轻轻喝阻:“你的想法偏了。”

挽泪抿了抿唇,默默跟着他走向城门;她的潜意识里是排斥神的,怕有朝一日他还是选择投奔神界而舍弃她。

一年来,即使他在身边,仍然夜夜恶魇,梦到他亳不留恋的转身离去,梦到她的生命里其实没有他的存在,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看着他的背影在前,她毫不理会这是大街之上,一个跨步,用力从他身后抱住他,感受他的真实与温暖冷豫天似乎早已对她的举动见怪不怪,就停在街上,让她抱个过瘾。

人来人往,侧目注视。跟了一年,谈笑生早已麻木,自动退两步到附近的摊贩买大饼当粮食。

“这样……不大好吧,当街楼搂抱抱,成何体统!”有老人经过,出言斥道。

挽泪本想骂他一句关他屁事,抬起脸来,却从蒙面的黑纱里瞧见说话的是一名陌生的老头儿,苍老的脸让她想起她的娘。

如今,她的娘亲还在摆渡船上,不停的摇船,永无止境的。

“老丈莫见怪。”冷豫天微笑,没拉开她环抱的双臂,只说道:“挽泪,这里人多,你先放开我吧。”

他耐心的等着。等了一会儿,她终于不甘情愿的放开他。

“我不懂,既然你我相爱,为何不能彼此亲近?”她恼道,才说完话,就听见一阵吵杂声传来,远处众人围着一女推推挤挤的走过来。

“捉到妖怪了!”那老人叫道,露出狂热的眼眸。

“什么妖怪?”

“啊,你们是外地人吧?不知道本城有神佛降世吗?他为咱们捉妖除魔、消灾解厄,咱们才能平安至今;你们瞧,那就是神佛捉到的妖怪,快快快!见到她,是你们的福气,快跟着我做!”

那被推挤的少女手脚缚着绳,狼狈的哭喊道:“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啊!谁来救救我啊,我是人啊!”

挽泪震了一下,彷佛看见当年的自己向她走来……那少女被拖着行走,愈拖愈近时,瞧见老人捡起一堆石头往那少女扔去。

“你这是在干什么?”挽泪怒喊。

“快跟我做啊!”老人喜叫道:“快向那妖怪丢石头,可保一家平安长寿,我今日出门,没想到会遇见这种好事……。”忙着丢石头,也不理会他们了。

“好事?这就叫好事?”挽泪心里激动难平。

冷豫天见状,连忙捉住她的双拳,平稳的说道:“收敛心神,你刚在修行,不易大悲大喜。”

挽泪抬起脸茫然望向他。“我……我不懂,为什么他们总是这样?就算是妖,也没有作乱过,为什么就容不得我们?”

“挽泪,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人的错,而是人对未知的恐惧所致。”

“我不服,不服啊!”

“挽泪。”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让她动弹不得,他的语气流露出一抹焦虑,怕她在盛怒之中损及自己的元神。

她的身子太重,因为加诸太多的七情,若是能收敛,对她大有助益,偏偏她极易反覆无常,连带拖累了他的修行。

他并非在意自己的修行是否圆满,只想一心一意拉她进门,她是个没有佛根的人,要拉进修行之门已是难事,何况是在短短十来年间。

他的外貌看来如平常,脾气也极好,少有情绪激烈之时,这是天性所致,但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是对她的私爱。

因为爱她,所以对她严苛以对,怕她沉浸在私爱里难以自拔。在神心与人心的天秤之上,她极易倾斜。真盼日子就此停止,不再继续流动,就不必面临她的短寿。

“挽泪,你别怒别气……。”谈笑生迟疑了下,终于决定道:“之前,你为救冷兄上泰山,我不便让你分心。后来你要修行,我更不敢提,怕动了你的七情六欲,修行路更难。可是……可是这是祖上遗训,我不得不说,也要让你知道这世间千百种人,绝对不止你所瞧见的这些。”

“我见到的就是这些了!什么杀妖保平安,若我们真有心毁人家园,他们还能毫无损伤的吗?!”

谈笑生深吸口气,道:“对不起。”

“你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你又没害过我。”

“对不起,这是我祖上留下的遗训,要谈家历历代代若遇见一名银眸黑发、名叫挽泪的少女,要跟她说一声对不起。我以为这是笑话,要不就是祖上有预言的能力;我也以为就算真有叫挽泪的少女,也不会由我遇见的。”见她吃惊,他又补道:“当日我不是说过我祖上有家训数条,其中一条就是人与妖是一般,有好有坏?我自幼被薰陶,所以初遇你时,并不怕你,你还记得吗?”

他确实提过。挽泪迷惑的摇头。“我并不认识你的祖先啊。”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谈家一向单传,究竟是谁传下来的,没人知道……。”

“他的祖先是你娘。”冷豫天淡淡的说道,黑眸里是洞悉一切的眼神。

挽泪一呆。“你说什么?”

“她死前三年领养一子,为的就是你,挽泪。她自从在石洞里遇见长大之后的你,她日日都到石洞里盼你再回来;直到死前三年,她心知你再也不会回去,所以就领养一子,要他若遇见你,代她说声对不起。”

挽泪身子一软,倾靠在他怀里。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银眸张得老大,死盯着他的胸前,斗笠掉了,她也不管。

“你……为什么知道?”

“我在地府倒下前,你娘亲口说的。”他叹息,轻轻搂住她颤抖的身子。“我原想过些时候再说的。”至少,等她跨进修行门后。

“我……我能回去救她吗?”她低语。

“你我已无能力下地府了。”

“难道,要娘一辈子都待在阴森鬼域里?”不像在问人,反倒像在自问。当她得到了心爱男人的爱时,她认为她的一生就算是值得了,可是她的娘呢?

“救我!我不是妖啊……!”那少女的声音猛然传进耳里,彷佛当年的自己。

她眯起银眸,脑中异常纷乱,无数个救人法子在转瞬间冒出,她却无能为力去救!

他要她修行是为延长她的寿命;她是知道自己一点神心都没有,什么大爱她都不要,她只要他独我的私爱,就算有朝一日她成了仙,她也是一个只爱他的仙,这样的神仙又怎配当神?

“如果……我积德,是否能将功德转嫁?”她忽然问。

“你要积德为你娘?”

“不止为她,也为我。你说,神之路是一条漫长孤独的修行,我不懂……为什么要孤独、为什么要摒除我对你的爱才能去修行?我……不管能不能登天成仙,我都想要积德积福。扰乱世间命盘也好,当我有能力,我便要插手管尽不平事;我不要再顺应天命而行,不要再让第二个挽泪出来,我一定要救她,让这城里的人知道她不是妖!”她急切的说道。

冷豫天搜寻她的眼,良久,他微微叹息。

“你要救人,咱们就暂留此城吧。”去年他若插手管,也许今日就没有那少女的事发生;但那是命定,他不爱违反天理;说到底,他仍是少了些许慈悲心,这是长久以来累积的观念,而现在,挽泪正一点一滴在蚕食他根深柢固的想法。
天一黑,两抹人影窜进金碧大庙里。

庙里香火鼎盛,供桌上摆的祭品是金碗银盘,中央是半人高的黄金塑像。

“这神……真好赚,究竟是做了什么,让人崇拜到这种地步?”

“自然是玩了点小花招。”冷豫天淡淡的说道,拉住她的手,免得她一气恼起来,捣毁大庙,“他不是神,只是藉神之名的普通人而已。”

“怎么你一点也不怕他毁坏你们神之名?”

他摇头笑道:“是神是人都无妨,人求的,不过是心安,不过是心灵寄托,只要以纯正的心冒充神来安抚众生,这又有什么关系?”

挽泪抿了抿唇。“你的想法太超然,我不爱。”

“将来你若修行到我这种地步,也会如此的。”

“像你这样无动于衷,一点感情也没有,我不要。”她的语气略酸,有点抱怨,也带着一点女儿家的娇气。

他一怔,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恼了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有人声传来。

他拉着她奔进庙后的内堂,内堂简单高雅,像是一个有钱的苦行僧在此修行。他略瞧一眼室内的摆设,有桌有椅有柜有床,就是没有窗子。

“挽泪,进去。”他踢开床下的木板,两人一块挤进狭小的床下。

床下的空间高而窄,挽泪趴在他身上,脸颊几乎要贴到他的下巴,她的心一跳,脸忽地红了。

这一年来,他从不曾如此亲近她,他的心跳就在耳际,他的气息就在她的眼前,宽厚温暖的身体在她身下。

他彷佛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低语:“挽泪,静心。”

“我爱你,为什么要静心?”她不服,不再克制自己,仰脸亲吻他的下巴。

他一怔,不及推开她,她又爬上来,用力吻住他的嘴。

她的舌钻进他的唇间,要推开她的手不由得搂紧她。她的体态极为柔软,身上具有她自己独特的香气。夜晚共住一室,虽分处二床,但她不知他有时被她的香气惊醒,就再也睡不着。

他以男人之身爱她,在她接近之时,自然难以抗拒。他强忍,为的是要她除去其它欲念,专心修行。

他平日温和而亲切,少露出情绪的变化,固然是因为天性,但更重要的是盼她能近朱者赤,逐渐改变其激烈的性子,对她的修行只有好处。

明知,若是真变了,她也不叫挽泪了,但现在脑中一心一意只想延续她的寿命,其它的都可以等、可以忍。

“人捉到了吗?”陌生的声音远远汤进他的心头,他一凛,忙将她轻轻推开,她又要靠近,他压着她的脸埋进他怀里。

他的心跳极快,双手微微冒汗。她水样的身子紧紧趴贴在他的身体之上,让他极度的敏感。

他闭上眼,试图摒除她引燃的情潮。

“捉到了,仙人的吩咐,谁敢不从呢?现下人已在内堂,就等着仙人除妖。”

“好,你下去吧,没我的吩咐,别再进来。”

脚步声传进内堂,挽泪在他怀里挣扎的动了动,他抱得更紧,心在狂跳,敏感的发现她的小手滑进他的内衣之中,熨贴上他高温的胸膛。

他咬住牙关,改捉住她的双手,她的身子不再受到压迫,她仰起小脸,银眸在黑暗中闪闪晶莹,是勾魂的笑。

她伸出小舌轻轻舔上他的嘴唇。

若是以往,他自制能力极强,因为无欲无求,只当她是魔障;如今情弦一动,他张嘴含住她的小舌,进而热切探索她的唇间。

“果然是你。”外头的人走到床边说话,传来掀被的声音。

冷豫天又是一惊,将她轻轻拉开距离。

她倔强的瞪着他,又要亲近,他眯起眼也回瞪起她来,他的唇上尚有她的香气,让他心荡神驰,却不得不强压下来。

我是为你好,他做了唇形。

床下太黑,她没有他锐利的眼神,见不到他的唇形,忽然拉起他的手掌贴在浑圆之上。

他一颤,要抽手,却发现掌下的心跳极快,她想说什么?

她爱他,他是知道的;她想亲近他,他也清楚,但是她不知这一年来他们就犹如坐在一艘小船上──她性烈而热情,时常让船只摇摆不定,若不是他力保船的平稳,只怕如今早已翻覆。

她忽然将脸颊贴向他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小口小口地亲吻他的掌心。

这样温暖又教人怜惜的挑逗比起方才更让他动心。

他抿起唇,凝神闭目。

“真是个小美人儿,我就说,天下间有什么我得不到的东西?要你当我的女人,你偏要拒绝,你爱吃硬不吃软,我就让你瞧瞧当妖女的下场。”传来 ※ ※ ※□的声音,挽泪停下轻吻的动作,侧耳倾听。

是脱衣的声音!

她恼怒的想要爬出去,冷豫天拉住她。

床忽然震动了下,显然有人跳上了床,她一急,爬过他的身体,从床底下钻出来,床幔已放下。

她怒极攻心,从腰间抽出匕首,打定主意要杀死这个淫贼,省得祸害他人。“假冒神之名,张财得,你在做什么?”清朗之声从挽泪身边响起,冷豫天动作也快,跟着钻出来。

床幔内好一阵子没有动静,随即有人怒斥:“谁在外头直呼本神俗名?不是要你们别进来吗?”

“你能让人不进来,但能让神也不能进来吗?张财得。”冷豫天抹去挽泪脸上的脏渍。

挽泪虽不明他想做什么,但暂时将匕首收起。

“神是我!你是什么东西!”床内的男人有了几抹惊慌的语气。

“难道,天下间神仙只有一个?”

张财得撩开床幔一角,偷偷往外窥视,瞧见一男一女站在床前,他吓了一大跳,尤其看见挽泪的银色眸子,吓得连忙往床内钻去。

“妖……妖怪啊……!”

“我是妖怪,那你算什么?冒神名劫色,比妖还不如!”她恼道,扯开碍眼床幔,少女仍昏迷的躺在床上,但衣衫完好,只露了香肩。

“挽泪,你气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他以神佛宗教之名敛财劫色,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每一层皆得受尽无尽苦楚,他这一世好不容易投胎为人,却教他一时贪念而毁,是他自讨苦吃,你又何气之有?”他徐缓说道。

挽泪的银眸眨了眨,往冷豫天的方向望去,他一脸正色,她慢慢的又眨了一次眼,配合点头道:“你说的是。咱们是去过十八层地狱的,每过奈河桥一步,身上仿佛被剥了一层皮,却无法开口喊痛,等过完奈河□,我只觉全身再无知觉,在森罗殿上,阎王判我刮心,因为我虽没做过错事,但曾经在心里想过要世间千万人去死。我心想,刮心之痛我受过,再来一次我也不怕。我被带在一处等候受罚,亲眼瞧见其他人的幽魂上刀山下油锅,哀凄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原意是说给张财得听,吓他一吓,不料回头时,却见到冷豫天的睑色一阵发白。

“你……你们不是神!是鬼……是鬼啊!”

“是神是鬼由你自己判定,张财得。一年前我们路经此地,明知你以神名敛财劫色,却容得你继续下来,因为我信善恶有报,但挽泪不信,所以她来了,来让你得到你该有的报应。”

是神仙?真是神仙降世吗?张财得张大眼睛瞪着冷豫天,他一脸正气又温和,他若是神仙,他会信,但眼前的这女子妖邪又可怕,怎会是神仙?

“是谁说神仙一定面目慈善?”挽泪读出他的想法,嗤道:“我就是不要面目慈善,我就偏要当神仙给你瞧。”就因为她是妖,所以人人惧怕,为什么众人只看表象便已判定一切?

冷豫天闻言,暗自微笑。

“你……我认出你了,你就是……就是那个……不是被烧了吗?”手指颤抖的指着她,真是鬼啊!那场大火烧得地牢面目全非,连只蚊子都逃不出来的!她真是鬼,是来讨命的!

挽泪在笑,笑得邪气:“对,你认出我了,我就是作鬼也会来找你的那个妖怪,我要拖着你一块下奈河桥。”露出闪亮匕首往他面前戳去,他吓得抓着棉被极快往后退,匕首插进棉被里,穿透他两腿之间的床板。

张财得吓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孬种!”挽泪拔出匕首,斥声道:“我还没骂够呢。”抬眼望向冷豫天,他像正在看好戏,没有阻止的打算。“你不骂我吗?”

“骂你什么?”

“骂我这样吓他。”

“我不是想感化他的,挽泪。”他摇摇头。

挽泪收回匕首,轻哼一声。“这种人,我还想除去他命根子,让他从此不能再欺负女人,还要感化他?”她走向他,每近他一步,他便退一步。

挽泪蹙起眉。“你讨厌我碰你吗?”

“并非讨厌……。”还没说完,她便扑了上来,他要躲开,她会撞上墙,只得硬生生的抱住她这软玉温香。

先前在床板下的温存随着她的香气又钻进他的身骨之间,他的喉口动了下,声音是沙哑的。

“挽泪,我希望能一生叫着你的名字,而不是只有短短十来年。”

她仰起脸。“这就是你不爱碰我的原因?要我专心修行?你可知道有时候我真会怀疑,怀疑你是不是真爱我?若爱我,为何始终与我保待距离。我以往不常与人交往,甚至除了跟娘亲度过一段群居生活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我不懂人间事,可是却知道相爱的人绝对不像咱们一样。”

“挽泪……。”

“我爱你,我可以很大声的说;可是你的性子不一样,温和又少情少欲,就算是有什么心事也藏在心底不会说。你不爱碰我,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要拒绝我碰你,我想藉着你的心跳、你的体温感受你是真实的存在。我要你陪着我一生一世,我绝不要在你眼前死去。”

冷豫天无言。死不死,岂能由他们作决定?

“你说,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才好?”她斜眼睨着昏迷不醒的张财得,露出诡笑。“不如……咱们等他醒来吧。”

“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不怕我杀了他?”

“要杀,早在方才你就杀了,何须等到现在?”她不须道德练加身,也能收敛其行径,这也算是她的一点改变吧。

她露出满足的笑,“我要等他醒来,一一写下他所犯的罪状,然后……。”她嘿笑两声:“从现在起,我要做尽善事,我要将所有的功德转嫁给我娘,让她早日脱离苦海,投胎转世。”

“行善若是私心预设,就不叫行善积德了。”他提醒。

“可是,毕竟我做了啊。有的人心里有善念,那又如何?没有勇气行善,这样的人若能积德,我可不服,我虽是为了我的娘亲,但正因为我的娘亲,而让我的行善让人受惠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那人还是受惠了,这样实质的帮助比起心存善念要好多了,不是吗?”她忽然眼露深情的凝望他。“再者,我以往讨厌世间人们,总觉他们想置我于死地,可是我遇见了你,遇见了娘,那让我好生的感激,我是心甘情愿作尽善事,希望善良之人有好报,这是他们瞧得的。”

冷豫天一时哑口无言,她的理论与想法仍然远远偏离了神之道,但望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谁说神之道只有一种呢?

挽泪也是善良的,只是不信神佛。她也会助人,只是与旁人的方法不同,如果只因与神道的想法不同,上苍就遗弃她,那就不是所谓的天理了。

修行之路亦然。

山里羊肠小径千百条,但不管走哪一条,也许会受到阻碍,但终究会到达山上的。修行又何止只有一条路?

她不适合清心寡欲的修练,并不表示她无法成仙。她的外貌妖美而邪气,并不表示她是心怀鬼胎的妖魔。

日子在过,也许十四年后,他会后悔,后悔今日所下的决定,但他决心赌了。

赌她的命,赌上苍的眼。

“你在想什么?”她爱恋的摸着他的下巴。

他回过神,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在想,我心头仍是无情了些,偏偏你老爱插手管事。好,你爱插手,我就奉陪,你要为天下善良的人谋福,我就在旁帮一把。”

他要舍弃以往清心的修道之路,赌它一睹。

为挽泪,为自己,也为找回他遗失的慈悲心。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 心不动 则人不妄动 即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 则人妄动 伤其身痛其骨 于是体会到世间的诸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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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仙洞阴湿的气息飘进鼻间,挽泪昏沉沉的张开眼,见到洞顶有一线阳光进来,这是哪里?她虚弱的爬起来,低声叫道:“你在哪儿?快去救他啊──”回音响了几次,似乎身在洞穴里。

才转眼间,为何会在这陌生的地方?想起冷豫天当日在火场里救了她,也是在一刹那间到了数十里外的破庙,这是神仙的法术吧?

“既然如此,为何不将我送到地府之中?”她勉强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腿软的倒下地,手肘撞到凸起的石块上,好痛!

“神仙,你快出来啊!”挽泪叫道,随手扶着高大的石块站起来。

石块顺滑而冰凉,不由得抬起脸瞧去,一瞧骇极,差点再度昏厥!

那神仙竟然将她送回当年娘与村民诛杀她的洞穴之中!

“该死,送我回去啊!”她低吼,他送她来有何意义?“谁?”苍老的声音在洞口响起。“是谁在里头?”

挽泪的身形一僵,张大了眸子。

“有人在里头吧?”老妇拿着烛台走进山洞里,见到石像前背对着她的身影。“是哪位姑娘?”她的身影不像村里的居民,是外地来的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挽泪迟迟不敢回头,她究竟是到了什么年代?为何这苍老的声音这么的耳熟?

“姑娘,这山洞不能随便进来,你还是快快出去吧。”

老扫愈走愈近,挽泪忍不住回身相望,随即往后跄跌数步。

老妇也是一怔,脱口:“姑娘……好眼熟!”眼熟到几乎以为是她死去的孩子长大了。

怎么可能呢?那孩子如活着,还只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啊。

挽泪在颤抖,全身抖不止,目光胶着老妇的面容,难以调开。

人世间的百姓寿命最多百岁,再多也多不了一两年便会见阎王,一个普通人要活上三百岁是万万不可能的事,除非……除非时光倒流,那个神仙不只将她送回山洞里,还将她送回三百年前。

为何要将她送回三百年前?为了见曾经杀她的娘?他有什么目的?让她再见到娘亲,就会忘了冷豫天?

他以为她会惦记一个曾经杀她的人?

她要赶回去救人啊!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挽泪低语,随即仰首向洞顶喊:“该死的神仙,将我送回去!”这里没有冷豫天,她留下来有什么意义?

“姑娘,你迷路了吗?”

“不,你莫要理我。”她撇开脸,不愿再瞧老妇。

老妇见她似乎极度厌恶她,心里怅然若失的走离几步,便将饭菜拿出来,坐在地上。

“挽泪,娘来了。”

挽泪一震!以为她认出自己的容貌,正要讥讽几句,却发现她垂泪对着正前方,仿佛在跟空气说话。

“你在哪儿呢?过得好不好?娘很想你,每晚都睡不着觉,只盼你偷偷回来瞧娘一眼也好……。”

“偷偷回来,只怕是死无全尸。”她冷嗤道。

老妇一怔,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瞧她。“姑娘……。”

“少装模作样了,当时是你亲手杀她,杀了人再来道歉,能人死复生吗?”

老妇张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这声音多像是挽泪,但挽泪活泼又孝□,说起话来娇声娇气的,一点也没眼前姑□的愤恨讥讽。

她举起烛台,烛光照到挽泪身上,熟悉的容貌让她一惊,烛油淌在手背上,也毫无知觉。太像了……像到是挽泪长大的模样,可是挽泪不会长大啊,她永远就是那个样子,不曾稍加变化过,也正因挽泪不会长大,而遭村民视为妖怪诛杀。

“你……你是挽泪?”

“我若是挽泪,必定回来杀掉全村居民,以泄心头之恨。”眼底有恨有怨。

老妇掀了掀嘴皮,抖着音道:“我……我正等着她回来泄恨啊。”那样怨恨的眼神,永远也不会遗忘,当她的匕首插进挽泪眉间时,就是这样一双眸子盯着她,盯得她日日夜夜辗转难眠。

挽泪的视线直觉投向洞穴口。“你们见杀她不死,又设了陷阱等着她?”

“不不……。”老妇上前欲拉她的手,却让挽泪避开。“没有人知道她没死,也没人敢进这洞穴中,他们怕挽泪的魂魄纠缠,所以禁止旁人进来。”

“那你来是为了确保她死?”回忆当日种种,只觉恨意难平,挽泪咬牙道:“是啊,你不杀她,你会被她的妖气害了。你不杀她,你怕你会大小病痛不断,搞不好还死在她手下,下如先下手为强,她究竟做过什么,让你以为她会害死你?连辩解的机会也不肯给她!”

“我……我后悔了啊,挽泪!我杀你之后,我后悔了啊!”老妇不顾她的拒绝,硬是抓住她的双手,泪流满是皱纹的老脸。“你究竟有什么罪呢?自从我在山间遇你之后,你跟着我回家,陪着我这老婆子,什么事都打点得好好。我有病痛,你为我煎药守夜,我半夜咳声不断,你背着我去大夫家,除了你不会长大外,你就像是我亲生的女儿,是我一时被鬼蒙了心眼,自私自利,怕你危害了我,怕村民排斥我。事后,我好后悔,心想你不能曝尸山洞里,至少得将你埋起来,我趁夜进来,发现地上尽是一摊一摊的血,你却不见了,我就猜你还活着,总算老天有眼。”

“老天有什么眼?”挽泪冷冷说道:“若有眼了,怎么不见你们的报应?若有眼了,为何总偏爱天下人们?我没做错事,却遭你们如此对待,你只需一声对不起就能了事?你是对不起我或是你的良心?人心多丑恶,我多庆幸自己是妖怪,至少不必与你们同流合污。”

“挽泪……。”

“没有这个人!她死了,死得很惨!从你那一刀下去,她就一直活在地狱之中,足足活了三百年,没有人理会。这算什么?她爱的人为她下地府而死,当时她在地府间,见到救命的摆渡老妇,还以为……还以为是你,怎么可能呢?”她嗤笑,撇开视线往石像瞧去,顿时错愕起来。

石像是个年轻男子,她曾见过这石像,但因记忆过于遥远而淡忘了,如今再见,只觉……眼熟得不能再熟了。石像分明是冷豫天,他的石像怎会立于此?

她的惊诧表露在脸上。老妇见了,急忙答道:“是不是石像对你不好?不怕不怕,娘把他遮起来……。”更深露重,连忙将外衣脱下来,老迈的身躯费力爬到石像上,将他的脸盖起来。

挽泪看着她的举动,银色的眸子忽然起了雾气。没有眼泪,只有雾气,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眼泪了,不是不想流,而是泪水在那一夜流尽了。

老妇爬下来,跌了一下,挽泪硬生生的站在那儿不动,握紧拳头,任她跌到地上。

“这石像是神仙……。”老妇揉着扭到的脚,满脸大汗,却慈爱的笑着:“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床前故事吗?是几百年前有名村民遭他点化,从此潜心修行,他感恩便回村落,在此为天人造石像。”见她怔忡,老妇忍着肿大的疼痛,费力继续说道:“流传下来的天人故事还有其它,你愿意听吗?”

挽泪望着她,脑海不停交错当日杀她的娘亲。那时的娘多丑,现在的娘多慈祥,为何同样一个人却有不同的面貌?

她……老了很多,衣衫也多了好几个洞;她的视力老化很多,压根儿无法补衣。她每天都得要听着小挽泪唱歌才易入眠……曾经想过,这样好的娘亲,就算侍奉到百年,也要等娘转世后,再侍奉她……。

老妇见她沉默,以为她想听,便高兴的提起精神说道:“流传最久、也最特别的,要属天人普渡众生。不止对人,连对妖怪也心怀慈悲。他曾救过小黑狐,因它其性顽劣无比,见人伤人,便将它化为人身,忘却过往种种,重新以人之身修道。瞧,挽泪,你好好修行,说不定将来也会有幸得遇天人……你……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妇咬着牙关,硬忍痛向她走了两步。

挽泪迅速退后。“你胡扯!你胡扯!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他呢?!”

“挽泪,你……。”连忙举起烛台往她看去,只见她脸色又白又青,仿佛十分痛苦,尤其近看之下,才发现她的眸子……变了色!

老妇倒抽口气。银色的眸子岂是人之眼?那像极走窜山林之间的动物野性的眼眸!

“你怕了!”她像在笑,笑得有些轻狂。“谁都会怕我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到头来,我什么也不是!到头来,我的娘想杀我,我心爱的男人原来是制造这一切的罪首。我可以为你们舍命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愈笑愈疯癫,明明心痛到以为心会碎成千万片,为何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挽泪……我……。”

“什么慈悲心!今天我才搞清楚从头到尾没有他的慈悲心,我会这样受尽欺凌吗?如果我只是一头黑狐,没有长生不老的寿命,就不会遇见你、不会遇见他、不会遇见这世间所有的不公!我宁是狐啊!什么修行、什么慈悲!我要什么慈悲!什么叫慈悲?我宁愿要他的无情……哈哈哈……!”

她疯狂大笑,老妇扑上去紧紧抱住她。“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好女儿!谁敢来伤你,我就跟他拚命!挽泪、挽泪,娘会疼你一辈子,不要笑了,不要笑了……!”

她的笑停了,癫傻的看着老妇。“即使──我是个妖怪?”

老妇老泪纵楼,点头。“我要,我要你这个女儿!我好不容易才盼回你啊!”

“即使,我永远都长不大?即使我的眼睛永远都是这样?即使我真会让你一病不起?即使我杀光全村的人?”她摇摇头,缓缓的拉开老妇的手。“我不再相信了,反正不管我抱多少希望,到头来都是一场破灭,我要的是什么,你们了解吗?我没有娘了,我还有我心爱的男人。他虽然是天人,但我此心不变。在地府摆渡船上,我真以为他有些喜欢我了呢。我喜欢的男人竟然是让我变成这副德性的罪首。没有他,我不会遭遇到这些……这算什么?!”
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她,是嫌她受的折磨还不够多吗?

“里头……是不是有声音?”外头传来村民的声音。

老妇大吃一惊,连忙要将她推到石像后头躲起来。“如果他们进来,你要怎么办?”挽泪忽然问道。

“我……不要怕,挽泪,娘跟他们拚了,不会再让你受苦。”驼背的身躯显得老迈而矮小。

挽泪望着老妇背影,喃喃道:“如果当初你能这样待我,该有多好,那我就不是今天的挽泪了──” 一片静默,老妇怕她吓到,回头安慰她:“别怕……。”

她身后已空无一物,老妇东张西望,没见到挽泪的身影,方才的那一切是梦,没留得一点痕迹。

“挽泪……挽泪……。”老妇跌倒再爬,在山洞里寻找,脚板肿大到无法走路,她又爬又跌的喊道:“挽泪!挽泪!你回来啊──”
三百年后眼眸一张,心智已显麻木。

烈日当头,又回到泰山之巅。

“你回来了。”男人亲切的声音响起。

挽泪仍然跪在地上,无力的垂下视线。地上的斑斑血迹是她的,是她宁愿流尽全身血换

他的命,如今再见已有几分陌生。

“告诉我,你还想要他回来吗?”

她抿嘴不语,无数痛苦的日子历历在目,罪首是他,没有他,她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人人都说人间有情。人间是有情,情又分多种,每一种皆是短薄而利己之爱,如今你看透了吗?挽泪。”

他是想来点化她?所以方才让她再回三百年前吗?

她的肩抖动了下,似在冷笑。

“看透什么?”

“人间有爱也有苦,由爱生苦,你一生经历多少苦头你是知道的,能看透便跳脱红尘,同时你不会心伤、不会身伤,也不会再痛苦。”

“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不就是无情吗?”

“那不是无情,那是大爱,爱众生而无分私己,没有利己私利,天下则太平。”

“你是来渡化我的吗?”挽泪嗤笑,缓缓抬起脸,冷冷说道:“你要我修行,我偏不,我就非要与你的想望背道而驰。把他还给我,我只要他。”

“你可知你娘的下场如何?”

“人非长命之身,到头不过一死,还能如何?”

“你不是没去过死后世界,你的娘在石洞里遇见你之后,收养一子,死后魂归地府,你猜她甘愿做什么?摆渡人,守着那条河数百年,为的是等你,等着救你。你还记得吗?挽泪,你能逃离地府,除了他功不可没之外,还有一名摆渡老妇助你,她舍弃了转世机会,永生在那里划船载魂。”

本以为受了这么多的刺激,再多加一桩也已麻痹,但乍听之下,仍饱受惊骇。

怎么可能?那地府老妪真是娘!

身子猛然一软,必须用双手撑在地面,脑海不住浮现老妪熟悉的音容,她以为只是长得相像而已,不敢料到是同一个人啊!

再者,娘怎知她会走地府一遭?

“方才你回到三百年前,不就这么告诉她逃离地府全仗一名摆渡老妇吗?”

三百年前娘就死了,死后就当摆渡人,为的就是她的一番话吗?为什么?当日是她亲手诛杀她的啊──

挽泪的双肩在颤动,难以相信,视线在模糊,为什么?因为要昏过去了吗?还是心疼当她在痛苦度这漫漫岁月的同时,她的娘在地府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她,就为了救她?

脸忽然冰冰凉凉的,透明的水珠不停的淌在手背上。一滴、两滴,是泪吗?怎么可能?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流过泪了。

如果她早知道这一切,方才她不会那样对待她的娘,如今后悔已太迟,喉口好痛,泪流下止,她一直以为全天下欺负她、舍弃她,现在才发现人世间并非对她全然不公,还是有人爱她、疼她、怜惜她的──

她开始轻笑,泪水混着她的血,笑不断,不得不咳起嗽来;即使轻咳着,她仍在笑,泪花愈落愈多,难以克制。

“你究竟想要让我发现什么?人世间的无情或者有情?”她泪眼婆娑的笑颤道:“你让我获知这一切,是想让我发现人世间短薄私己的爱有多苦吗?我……要这种苦,请你把冷豫天还给我吧。我不再在乎他是否是这一切的罪首,若没有了他,我只是一只黑狐,不会遇见我的娘、不会再度遇见他、不会知道人间多情多苦,说到底,我该感激他才是。若有生生世世,我愿再经历这一切苦难,我愿再受尽天下折磨,只要我能再度与他相遇,我甘愿吃尽天下苦头,请你将他还给我吧。”

“就算从此以后,我索回你的长命锁、除去你的道德练?你已借寿给孙众醒数十年生命,没了长命锁,你的寿命不再,仅剩十五年阳寿;没了道德练,以后你心怀邪念,出手杀人,积下恶因,更难登天,这样你也愿意?”

“我愿意,只要你让他回来。”她毫不犹豫。

男子坐着的方向起了骚动。

挽泪看见他站起身来欲走,树叶因他的身影拂开,隐约窥见到他面容的一角,她吃了惊,那面貌如此熟悉,正是冷豫天。

“你执念之深,若不成全你,岂不显露仙本无情而少慈悲……。”轻朗的声音愈飘愈远,他的身形背影晃动得难以捉住。

挽泪差点冲口喊住他,心底却直觉否决──不是冷豫天。面貌相同,冷豫天却多了沧桑无情之感。

那么,他究竟是谁呢?
黄色晕光点点,渐渐化为黑夜。夜无月,仰头只有一片繁星。挽泪坐在泰山之顶临时搭成的草屋前苦苦守候。

“依我之见……他是不会来了。”

“他会来。”

“他不会来。”“他会回来的。”

“挽泪,也许那只是你梦一场,梦见了有神出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极度渴望遇见神仙,所以就……。”

“那不是梦。”

“不是梦,那就是你嘴里的神愿意让冷兄回来,他却不肯回来了。”谈笑生真想狠狠撬开她的脑子,看看她的顽固究竟是怎么做的,做得如此坚硬而难以沟道!

挽泪浑身一颤,疑恋的目光仍落在浓浓的夜色里。

“他说,他爱上了我。”

“搞不好,他是骗你的。为了骗你回阳世,不得不撒的谎。”才说完,就见挽泪瞪向他。

银色的眸子是野性妖美的,像深山里的狐眼,充满噬人的光芒,谈笑生吓了一跳,不由得跑进草屋里,边跑边喊:“我去煮点东西吃!”吓死人了!难道妖怪与人真有不同?那样可怕的眼神,他得练多少年才行?

挽泪收回视线,傻傻的抱膝坐在草地上。

谁怕她,她都再也不恨了,只要他与娘不怕,那就够了──。

良久,她未吭一声,目光放在远处的夜景之中,期盼从那里能走出他来。

约莫近四更天的时候,幽幽的叹息传来,她错愕的抬起头来。

“夜深露重,风又大,你一身单薄,难道不怕着凉吗?”话才说完,披风落在她的身后。

挽泪猛然跳起,迅速转过身,眼泪如泉涌,扑簌簌的掉了下来,一串又一串,流不止。

他又叹息,轻轻将她拥进怀里。

“我以为你不愿回来了。”谈笑生的推测她不是没听见,只是拒绝承认依他的性子,他确实会无情的一走了之。

“现在,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温和如风。

她迟疑了会儿,抬起脸贪婪地望着他略嫌憔悴的脸色。他的身上已无香气,唇畔是常挂的平稳笑容。

“你……。”

“你要问,我将最后的真气给你,现在又如何完好的出现吗?”他略过她炽热的眼神,轻轻推开她,拉好她的披风。
不,她不是要问这个!

他视若无睹她的张口欲言,迳自说道:“我在休息。”

“休息?”不是死了吗?

“原该是魂飞魄散,肉体会迅速腐败而融入尘土之间,从此再无我。我倒在船上,阎罗王将我的身躯送往天上。也许是玉帝怜惜我吧,保我全身不腐烂,而我的意识仍在,脱离身躯,处于休息的状态里。”那样的空间里只有安神自在,几乎甘愿永愿沉浸在那样不会流动的世界里。

若不是一丝恐惧让他听见玉帝的叫声,也许,他会继续沉睡,直到他再度苏醒。

那样的恐惧是对挽泪。

怕她难以割舍对他的情而再度求死,明知她要再死是非常难了,但留她一人在世间孤独永生,他心如刀割。

他的心分成两半,与生俱来的神性让他向往神和的天境,然而堕进七情苦海里的心却又想着挽泪。

真是可笑,她在身旁他不知珍惜,她不在身边了,他的心头却一阵绞痛。

“你……不死,我就该谢天谢地了,但是……是我贪心,你……真的爱我吗?”终究忍不住冲口问他。

他但笑不语,仰首望天。

“什么是神呢?我要你修行当神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天地何时开创,我的寿命就何时开始直到现在。你可以想见我活了多久。原本该有的慈悲我已遗忘,也忘了修行当天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渡众生。挽泪,你了解吗?”

“我不懂。”他的什么神言神语,她就是不要明白!

他露出无奈浅笑,眸光熠熠的望着她:“我要你明白,我回来,仍然是要你修行成仙。”

“我不要!”她握紧拳头,撇开脸,强忍心里痛楚:“我成仙去渡众生?我偏不!”

“我要你登仙位去渡众生干什么?人间有人间的规范,神亦然。我能留下来已是破例,是你的求情与玉帝的锺爱,但我已动七情六欲,该罚的还是要罚,我被打掉所有的道行,虽仍是神体,却要重新修行;我无力再延你寿命,挽泪,你只剩十五年的性命,若不好好修行,难道你要等死吗?”

她闻言一呆,他是为她?他的语气十分平和,一点也不像是有着私情私爱的男人。

“你……是不忍见我死去,就如同你不忍见到天下人死去?”她迟疑的问,心里噗通噗通的跳着,真恨他平静无波的脸色,让她捉摸不定他的心思。

“我是不忍见你死去。”见她脸色惨白,他又补上:“但我更不忍十五年后,我得独自一人。我要你修行,不是为众生,不是为你,只为我,这是我的私心。如果你当真不愿随我修行,我也不勉强,我可以等,等你转世之后,我会找到你的。这是你当日不知我是神时对我的承诺,现在,我要用在你身上。”

他的语气还是平稳,但眸里泄露淡淡的情意。

是很淡,却是她渴望已久的。他终于肯爱她,就算只有她爱他的百分之一,她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不知不觉又满面泪痕,颤抖的说道:“好,好,你要我修行,我就做,就算你是骗我的,我也心甘情愿被你骗,我要跟你生生世世的……一辈子也不分离。”她用力抱住他腰际。

他说起生死誓言这么的轻易又温和,一点激动也没有,真的像在骗人。可是誓言不是用说的,她活了这么久,不在乎多活十五年来看他的真心与否。

以往,她想求死,因为世间无爱她之人,如今,她想活下来,因为她的爱得到了回应,

哪怕是短暂的欺骗也好。

他抚摸她的长发,从草屋窗中射出的微弱烛光里,他看见她的长发里多了好几根银丝。

他闭上眼,有着无限的怜惜与无力感。

她已无长命锁,连番的打击连普通人也会发疯,她能咬牙承受下来,却换来几缕白发。

你真的确定吗?

远方飘来亲切的询问声。

只有他听得见,他张开眸子,看见林中的男子站在那儿微笑。

那男子的面貌极似他的,眼里慈悲又威严。

“七情六欲只是短暂,伤神又伤身,如何兼顾大爱?你若舍下私情,在天界沉睡数千年,我可保你醒来之后,忘却世间种种情爱,重回神心。”

冷豫天勾起笑,笑容也是亲切,却又有所不同。

他搂紧怀里的挽泪,感受她身子的温热,同林中男子摇摇头。

“我二者皆不舍,不舍挽泪,不舍神心,二者之间我会寻求到平衡点。”他答道。

“你在跟谁说什么?”挽泪仰起泪脸。

“我在跟自己说话。”他笑道,忽然轻轻在她脸颊上烙下一吻。

林中男子见状,仍是微笑,转身离去。

“好吧,我就等着看,看你找到人心与神心的平衡点。”他轻笑,声音愈飘愈远。

冷豫天望着他离开。此一别,就算要再见,怕也是数百年之后了,随即他一怔,摇头苦笑。

原来,他也开始懂得想念了,这就是人心的一种吗?

“我陪着你。”挽泪低语:“我不死,绝对不死了,我也不舍你,你要修行,我陪着你,只要你爱我,就算你把大部分的爱分给世人,我都不会说话。”

夜风吹着,他将她的披风拉紧,不再言语。

“唔,真感人。”躲在草屋里偷窥的谈笑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糊了一张英俊的脸庞。“什么时候才轮到我遇见生死相许的姑娘呢?唉……。”他忘了他的布包里还有竹册,上头列着无数个条件;忘了他是个很挑剔的男人:忘了他其实有恋童癖,而且恋得很厉害;忘了他其实是被很多女人拒绝过,忘了……。

夜风还是吹着,吹着草屋前两人的情意,顺便连带地,把谈笑生的叹息一块吹上了天。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 心不动 则人不妄动 即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 则人妄动 伤其身痛其骨 于是体会到世间的诸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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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逃逃──能逃到哪去呢?

“放开我,你放开我啊!”挽泪被他拖着跑,她叫道:“我不走!我不走!我回阳间有什么用?!不过徒增苦头,何不让我投胎转世,从此跟他人无两样!”

冷豫天彷佛没听见她的叫声,仍然拉着她往前跑。方才判官领路,他记得一清二楚,若是在平日,何需如此费时费力,如今他怕撑不住了!

一阵晕眩,让他跄跌了下。

“你……你怎么啦!”

“快走,若是迟了,鬼门一关,就再也回不到你的躯体之中。”他振作精神。

拉着她跑,众鬼在身后追逐。

地府终年犹如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水声由远方飘来,伴随着奇异的香味。

她叫道:“我说了我不回去!回去有什么好?!”

接近岸边,他猛然停下,薄怒道:“难道你要我说我爱你,才肯心甘情愿的走?”死魂在奈河桥上只有来,没有回,挽泪是死魂,无法在奈河桥上走,就只能坐船过河,但若没有摆渡人,船无法动。

要如何才能逃离鬼门?

挽泪眯起眼眸,冷笑。“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一个神仙怎会有男女之爱,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信。”

“是啊,神仙怎会有男女之爱。”他失笑兼之苦笑。“神仙怎会有七情六欲?我也不信。”

他略带讥讽的话,让她又怔忡一会儿,他一向亲切温和,难有大声大气之时,虽然略慊无情,却从未有过情绪的反应啊。

“走吧,你要恨我怨我骂我,上了阳间都由得你。我让笑生保你身躯,你身躯虽不坏,但死魂留在地府中过久,对你不好。”

“我回了去,还是得要过苦日子,何必自找罪受?你是神,自然不愿见我死去,你费尽千辛万苦带我离去,但你可知,死亡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你曾说过,死亡不是最终之处,我现在懂了,那是新生的开始,过往种种烟消云散,从此不复记忆。”

“无论如何,我真过不了天劫,留你一人在世间修行,好过投进畜牲道。”他彷佛下定决心。

小鬼已然接近,叽叫之声不绝于耳,阴森之风更甚,岸边飘来凄凉的歌声,冷豫天在岸边搜寻船只。

“你……你是不是哪儿不对劲?”挽泪疑惑道,终于发现他周身气流并未如往常的平稳,甚至那股奇异的香味愈来愈浓郁,让她不得不掩鼻。

冷豫天将她拉紧些,正要答话,忽闻岸边有一老妪之声── “是天人吗?你们快快上船吧……”

未及细想,冷豫天拉着她跳上船。这艘船的摆渡人是名老妇,全身上下用黑袍盖住,她的头未抬,费力地划着船,渐渐远离陆地。

岸边的船只唯此一艘,小鬼追到岸边,纷纷煞住。

水中波涛汹涌,几乎掀翻了船,冷豫天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的死魂堕向无边湖水中。

他的手掌真是湿得可以,挽泪的心猛然一跳,不由自主近身在他的侧面看去。另一边的岸上已聚集无数小鬼等候,藉着小甩手里微埚火光瞧见他的睑……净在冒汗,而且多得可怕。

“你……你究竟怎么啦?”她忍不住问道。她是孬,明明打定主意不再眷恋他,偏偏一见他出了问题,心焦得难受。

他闭了闭眼。本是抓着挽泪的,到头来却被她紧紧扶住,远处忽然响起巨大的锣声,震耳欲聋。

“糟了。”老妪叫道:“鬼门要关了!”整个老迈的身躯倾向前,冒着掉落河里的危险,更加卖力的划。

挽泪的心一直猛跳着。不知何故,竟觉老妪的声音有些耳熟。

“鬼门一关,挽泪岂不死定了。”恁地冷豫天身为天人,历经人世无数大小事情,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办法来。

能过船已是奇迹,他的身体到了极限,要带着挽泪离开阴间,除非──除非,舍己保她!

这个念头闪过心里,连思考也没有。保她舍己不是大爱,而是私情,但却没有后悔的想法,真是可笑,在世数千年,终究为情爱所困。

“鬼门关前,锣声三响,三响未逃,必死无疑啊!”老妪说道,语气十分焦灼。

挽泪盯着她,愈听愈耳熟,愈听心头愈不由得心惊。人世间她并无其他相识之人,怎会……。

“挽泪。”他低叫,挽泪直觉抬起脸来,他迅速俯下头封住她的唇。

她错愕万分,这是他首次主动亲吻她,为什么!他……他不是不爱她吗!为何要吻她!

他可知道她想了多少次,就希望他能亲近她啊,哪怕只是摸摸她、碰碰她,给她一句温暖的话,她真的可以为他而死啊!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刻?

他的唇极冷,像冻成霜一般。她闭上眼,眼眶极热。忽地,唇齿之间似乎被灌进了什么,还来不及察觉,他就依依不舍的抱了她一下,随即退开,以手捂住她的唇。

“别开口说话,回到你的躯体之前,千万不要开口,我将我所有剩余的真气全给了你,一开口,真气尽泄,你就再也无法回去了。”他注视她的目光像要将她烙印在心底。

挽泪张大惊恐的眼眸,不明白他的举动。

“天人,响二声了啦!”老妪急叫,拚了命的往岸边划去。

冷豫天望着她,露出微笑。笑意盎然,完全不同于过去温吞的笑,他向她说道:“人有劫数,神仙亦然。我共经历三次天劫,每次都让我无欲无求的心给渡过,唯独此次,我是失算了。长久以来,我虽守着人世间,却因看尽生老病死而逐渐失了慈悲心,是你让我想起什么是慈悲。挽泪,别教我失望。我死后,你上泰山之巅,那里有散仙出没,若能跟着他们潜心修行,你能修成正果的。”

他在说什么啊?他是神,怎会死?挽泪要拉下他的手臂,发现连他的衣袍也湿了大半,浓郁的香味……是从他身上传来!

她的心一沉,使劲想要推开他。他抓住她的双手,她用脚拚命踢他,他却文风不动。可恶!

锣响第三声,余音完全隐去之际,正是鬼门大关的时候。

他仍然在微笑。“保重了,挽泪。”

不,她不要走啊!挽泪想叫,却紧紧被他捂住嘴,这个浑帐!她心甘情愿的死,正是因为他不爱她。留在一个没人爱她的世间有何意义?如今他逼她回去,他却遭了天劫,那么她回去又有何用!

她不走!她不走!

目光盯着他,再死一次也不肯走。

“天人!”老妪叫道,余音缭绕,已逐渐散去。

冷豫天勾起真心的笑意,取笑似的说道:“也许,我不该说,但现在不说,以后怕再也没有机会,连我自己也料想不到千百年的道行会栽在你身上。你的动情打动了我,从那把刀穿过你的心,沾着你的血刺透我的心时我……很吃惊,究竟多深的爱才会让你毫不犹豫的为我挨那刀。挽泪,我虽无情,但我还有心,不会不动容于你的一切。”他轻吐口气,柔声说道:“我爱上你了,挽泪。”不等她露出惊骇的神情,一掌将她的死魂拍飞到空中。

地府天色黑暗,她的魂魄愈飘愈远,鬼门在即,她看着他微笑目送,仿佛转眼间便能再见。他这算什么?他想要自己死吗?就在他告诉她──他爱她之后?她不甘心啊,要死宁愿一起死,也不要独活。正要张口泄真气,却见他身后的老妪跑到船首,对着天空哭喊道:“挽泪,你自己保重吧──”

阴风用力吹掀老妪的衣袍,连着衣帽一块吹翻,露出一头白发及熟悉的老脸。挽泪一怔,一时之间忘了开口。
怎会是她!

脑中才转此念,余音消失在地府之间,她的魂魄难以克制的受到撞击,终于失去了意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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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猛然动弹两下,惊动守在一旁的谈笑生。

他揉了揉眼睛,连滚带爬到挽泪身边,低喊:“挽泪姑娘!”

没有反应,是自己错看了吧!

“人死怎会复生?偏偏我就信了冷兄的话。他是神,自然与众不同,能上穷碧落下黄泉找挽泪,我是个人,愚昧无知,别说是碧落黄泉了,能走完天下路我就该偷笑了,乖乖等着吧。”他搔搔头,又坐下来。肚子饿了,便拿厚实的大饼咬着。

这两天一夜来就是这么度过的,幸好他够机敏又节省,随时带着乾粮,不然还真不知道要饿多久。

忽地,挽泪又动了动,谈笑生手里的大饼掉落,眼珠子差点跟着一块掉下。

“挽……挽泪姑娘?”东张西望一番,并无冷豫天的身影,她……是真复活了吗?

人死复活……算不算人啊?

挽泪掀开眼皮,眼前一片迷蒙,她眨了数次,凝聚焦点。

天是蓝的,暖风在吹,所有的景色都是明亮的,还有正盯着她的谈笑生。

“挽泪,你……你真活过来了?”谈笑生惊声尖叫,吓得连退几步,躲进矮丛后头。

“我……。”她一张嘴,就觉无限生气散去,她一惊,急忙爬起来,顿时感到手脚发软,跌坐在地。

“他呢?”她叫道:“这是梦吧?他没去救我,是不是?他呢?在哪儿?”

谈笑生不明所以,仍照实答道:“冷豫天下地府前要我看住你的身体,不受破坏。

你……遇见他了吗?”

她闻言,闪神了,茫茫然的瞪着地上,胸口在喘,是灵体刚回身子难以承受的束缚所致。

“你骗我……。”她喃喃道,脑中不停的闪过地府一切。“那一定是梦……他是这么的无情……就算我求他,他也不愿插手管人间事,为什么……为什么?该死的你!”她忽然怒叫:“这算什么?算什么啊!你这叫爱我?真的是爱吗?若是男女之爱,你怎会抛下我?混帐、混帐!”她用力捶地,粗砾的石子磨割她的手,她恍若未觉,又怒又恨的捶打地上。

“到头来,我还是一个人!你呢?你在哪里?这叫为我好!不如一块死!难道你还会不知道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气在喘,脑中纷乱,始终烙印着他微笑的爱语。

他爱她?是骗人的呢?真爱她,不会这样待她的,她宁求同年同日同日死,宁受千刀万剐,宁愿度过漫漫岁月以遇见他,她要独活干什么啊?

怀里忽然摸到匕首,她立刻掏出来,谈笑生大惊,也顾不得她是不是僵尸,急忙冲出矮丛,欲夺匕首。

“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回地府找他!”

“怎么回?是想要自尽?”谈笑生紧抓匕首不放:“挽泪,你忘了你是不死之身吗?如今你就算千刀万剐,也死不掉、下不了地府了!”

“不下地府,我不甘心!”

“冷兄救你,不是要你再堕死界!你不知你被牛头马面带走时,冷兄的脸色有多可怕!

他不顾吐血身伤,执意下黄泉救你,你若不领这分情,岂不让他白救了?”

“吐血?”他是神,无病无痛,怎会吐血?

“这是他的天劫!临走前,他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若不幸只有一人回来,要我多加照顾,我觉得奇怪,就算一人回来也该是他,何必还说一些教人听不懂的话,如今才知道这一人只有你。”谈笑生迟疑了下,问道:“冷兄……还活着吗?”他是凡人,所幻想的空间有限,无法想像地狱之貌,也无法理解为何一个神会困在地府之中。

挽泪痛苦的弯下身,咬住鲜血直流的唇,愤恨的说:“我要他救我做什么?叫我要他救我做什么?要我一生一世想着他、念着他,这是他给我的苦啊──”眼发热发涩,却难以流泪。

要她抱着对他的回忆过活,不如让她受尽十八层地狱的苦楚。她已经活得够久,未来更久的岁月里没有他,只有回忆,她会发疯发狂。

“你狠,你够狠……。”她近乎疯狂的喃喃道,银眸无焦距的盯着前方,瞳上映着的是他微笑的目送。

我爱上了你。

什么爱啊?是男女之爱或是神佛大爱?以为他作了牺牲,就不必再受她纠缠了吗?要她不再纠缠,尽管明说就是,何必以命抵命!

她爱他,不是要他死,不是要他舍命相救!

我死后,你就上泰山之巅,那里有散仙……。

散仙!散仙!她要个神仙做什么?!她以为她看见神都会爱吗……散仙?泰山?那里有神仙!

“挽泪?”

“有神仙!”她脱口叫道,一线曙光闪过眼前,激恨难消的情化为无数希望,穷尽自己之能,她也没办法再死一次、没办法下地府,可是那些神可以啊!

“什么神仙?在哪儿?”谈笑生以为她疯了。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哪。

“泰山之巅。”她低喘,突如其来的希望让她全身打颤,她的眼眶红了,抬眼看着谈笑生。

他一怔,对上她奇异的银眸。

“我要上泰山之巅!”

“上……上那里做什么!”谈笑生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一双银色眸子,当日在五里坡分手,她的眸是黑色的,充满妖美奇诡,却又深情似人,如今她怎会变成银色的眸子?

好……好眼熟!眼熟到从小背得滚瓜烂熟的祖训一一浮现心头。

“有一名叫挽泪的女子,她有一双银色的眼眸,如果后代子孙遇见此女,必定要为先人达成遗愿……。”

怎会遗忘尼!挽泪、挽泪,多么特殊的名字,若不是见到这一双银色的眼眸,恐怕他一辈子也不会想到□上的遗言竟会落到他这一代实现──

“我要上泰山救命。”挽泪咬牙坚定道,凌乱的长发垂地,清艳小脸上沾泥,背着光的虚弱身影却充满希望。

谈笑生张口欲言,却不知该如何启口,他要怎么说,才不会让她又受刺激?

斟酌良久,他终于脱口而出:“要救冷兄,算我一份吧。”
三个月后泰山顶峰──

烈日当头,暖风吹来,却带股寒意,让人忍不住打起哆嗦;蒙蒙白稀的云雾缭绕,彷佛触手可及。

无数茂盛的枝叶山石间坐着一个男人。从男人的角度可以窥视到一女跪在悬崖之上,云雾围绕在她四周,烈日直射在她身子上,拉出短短的影子,冷风袭来,吹动她红色的旧衫。

“挽泪,水送来了。”一名儒衣男子拿着水袋过来。

挽泪动了动,抬起脸来。“你来了……。”她的唇是白色的,两颊微凹,她甩了甩头,收回飘浮的神智。

“挽泪,你跪了一个月,不要说是神了,连个鬼都没出现。咱们另寻他法,总有法子可以救冷兄的。”

挽泪小口小口的喝着泉水,乾渴的喉咙获得舒解之后,才有力气说话。

“什么法子?”

“这……。”谈笑生哑然半晌,气得跳脚捶胸。“难道你成天跪在这里就是法子了吗?

我可没看见有什么神出现!我谈笑生今年二十有三,所见到的神也只有冷豫天一人,一人一生能见到神几次?一次就已嫌多了。他们高高在上、圣洁不可侵犯,要见到他们,是难上加难。挽泪,你跪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冷兄之无情,你不是没有见识过,就算你在此跪死了,也不会有神怜悯你,何况……何况,他搞不好早死了。”

挽泪立刻瞪他一眼,薄怒道:“你要走就走,我从没留你!”语毕,随即闭目长跪,不再理会他。

谈笑生讨了没趣,也是一脸怒容的往盖了一月有余的草屋走去。虽怒,但也明白稍晚自己还会再送水来。

挽泪垂下脸,身子又冷又热。白天如火烤,夜如浸潭,比死亡的瞬间还要难受。

“你到底要跪多久呢?”

没有想过要跪多久,就算成了化石、一生一世都得跪在这里,任其风吹雨淋,她也心甘情愿。

“那么,你信佛吗?”

挽泪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亲切无比的声音并非来自谈笑生,她迅速张开眼,东张西望。

“是……是谁?”

“你信佛吗?”声音再度传来,挽泪循声望去,见到远处有一名男子似乎坐在石头上,茂盛的树叶掩去他大部分的身体与容貌;能分得出他是男性,是从他衣衫的一角辨认出那是男人的衣服,而非从他的声音认出来。

他的声音亲切犹如冷豫天的,却难分男女,也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威严存在。他,应是冷豫天的同伴吧?

“我要你照实说,不得隐瞒。”

“我……。”她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不信神佛。”

“那你为何跪于此地?”

“我求神救命。”

“你不是不信神佛?”

“我不信,并不表示这世间没有神佛,你……你是冷豫天的同伴吧?你救他吧,我求求你救他吧──”

“冷豫天?那是谁?我可不认识他。”

挽泪的心下沈,跪着向他移了几步,发现他身形不动,却始终与她保待一定的距离,让她难以接近。

“不,你胡说,你也是神,他也是,为何你不救他?就算你再无情,也该救自己的同伴啊。”

我无情?普天之下,谁敢说我无情?我确实不知谁是冷豫天,人间姓名不过是代称,能留下百世姓名的又有几人。”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神仙,若是他不肯,她必须再等多久才会有人救他?挽泪心急如焚,叫道:“你是神仙,能救他的,我……我给你磕头!”她不停的用力磕头,额头砸在砾石上,一次、二次、三次,不停的磕。

山上灰白色的碎石逐渐染了红,他也不吭声,就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约莫一炷香后,她仍在磕头,长发凌乱纠结,每一次抬起头,额间的血滑落眼角再流下来。

“你对他,真是用情之深。”他打破沉默,语气极淡,彷佛不为她的举动所感。“但,又有什么用呢?他是个神,七情六欲皆不动,动了便是犯天规,你要他如何自处?神仙谈爱,只会堕进爱恨嗔疑之苦。”

他肯开口,就表示事情还有挽救之地,她又惊又喜,内心又痛苦万分。追寻这么久,到最后仍要割舍,可是她割舍得心甘情愿,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算永远不能再见,她也认命。

“我不再纠缠他,让一切回到原点。”

“原点?那可复杂了,你以为你与他的原点从哪儿开始的?”

“正是当日城外野营之地。”

“若有这么简单就好,我也不必下凡沾惹一身腥。”男人停顿,开始说道:“挽泪,你可知你原是一生性凶残的野生狐狸,七百年前遇有一神仙,他一时慈悲心,将你化为人形,加诸手铐脚镣,让你杀不了人,旁人也无法伤你。他原是一片好心,望你潜心修行,没料到 你劣性未改,始终不愿亲近神佛。”

乍听自己是狐狸之身,彷佛雷电狠狠打进她虚弱的身子里。她低喘口气,顿时天旋地转起来。

她是妖怪!真是妖怪!遗忘了自己的出身。只知自己长命不死,别人喊着她是妖怪,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异于常人,但心里总是期盼这都是众人的误会,其实她是个人,只是出了差错。如今一语打破了她数百年来最微弱的希望,她难以承受,天旋地转中,只觉身子一软,神智要飘离身躯之内──

冷豫天!

还没救他!

她硬生生的拉回神智,用力掴了自己一巴掌,她在喘,喷出来的气息尽是高热的温度。

她不能昏,不能昏死过去,他还在等着她救!

她咬着唇,咬到血流不止,痛醒自己。

“无论──”喉口不停翻搅,她已一日未有进食,怎么还会想吐?她猛力咽了咽,艰涩的开口:“无论我是不是妖怪……我……求你救救他──”

“你不恨那个神仙吗?”那男人问道。“恨他若不是一时慈悲心,将你弄成人不人、妖不妖的,受尽众人奚落?”
“我恨,我当然恨!”挽泪叫道:“你究竟愿不愿救他?”

“好吧,我也非残忍之人。我常听说,人间有情,究竟是什么情呢?亲情、爱情抑或友情?那些都是私己短薄之爱,我倒要瞧瞧你的私己之爱能维持多久,咱们来打个赌。你回来之后,若能不改其心,我就将他还给你;若是你心意已变,我要你从此潜心修行,不再理会红尘俗事。”

“回来?我要去哪儿?”

“去一个你当年允诺永远不再见的伤心地。”

明明瞧不见他,却能感觉他拂袖的动作。恍惚间,天地在变动,她的眼一花,堕进时空的洪流中。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 心不动 则人不妄动 即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 则人妄动 伤其身痛其骨 于是体会到世间的诸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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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后──

圆月高悬,挽泪换上一身黄衣黄裙,长发挽起,梳起细辫,全身打理得像要借寿的孙众醒。

门轻轻推开,冷豫天探个头,温吞微笑:“可准备好了吗?”瞧着她明明有孙众醒的打扮,却没有孙众醒的神和之气。

挽泪抬起无神的眸子,握紧手里缺根的木梳,递出去。

“我……扎不起后头的辫子。”两个月来,她的声音死寂无波,如今起了几分的激动。

冷豫天看着她手里的木梳良久,才走进屋内接过。

“你转过身吧。”

挽泪依言转过身,齿梳滑过她头发之际,她轻颤了下,闭上发热的眸子。

“你别担心,虽然是借寿,但并无损你的生命。”他温言说道。

她轻轻应了声,沉寂半晌,才又问:“我会瞧见牛头马面吗?”

“会,不过你别怕他们,他们若叫孙众醒的闺名,你千万别应声。”

她点头,表示听见了。

“方才我见到你说的断指无赦,你曾说过他是累世的罪孽,而孙众醒是天女托世,为什么他们能相爱?我们却不能呢?”她喃问。

冷豫天停下动作,眼底闪过痛苦。“因为我无心爱你。”他将木梳还给她,这一回她不再小心翼翼的包起来,反而收进怀间。

“我娘的遗物除了木梳外,还有匕首。”她忽然道,也将匕首紧握在手里。

“借寿不需要这些的。”他柔声说道。

她像没听见,起身面对他,但目光越过他。“其实我是骗人的。我娘疼我,但一发现我是不死身,就亲手杀死我。木梳是我五十年后回那栋木屋里拿的遗物,匕首则是我娘亲自刺进我额间的那把。”焦点凝聚了,挽泪正视他,轻声说道:“你也给我一点东西好吗?”

他蹙起眉。自从大雨过后,她彷佛失了瑰,少有激动的时候,让他既担心又不能表露他的担忧之情。

“你要做什么?”

“借寿之后,我就要离开你了,难道不能讨一些东西作纪念吗?”到头来,她讨到的都是不爱她的人身边的东西。

“挽泪,你好好想想,孤独一生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修法修心……。”

“我要你的一撮头发,好不好?”她将匕首交给他。

冷豫天凝视着她,低叹口气,俐落的割下一撮发放在她的手里。

她小心翼翼的用红线绑起,也放进怀里。

她露出浅笑。“好了,时辰差不多了,若来不及借寿,我可不管。”

纵然心里觉得有异,却感觉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转身走向屋外,暂时摒除要她修行的念头──这可以稍后再提,孙众醒却不能再等了。

挽泪走到供桌之前十步远的距离,四周有符咒围绕着她。

“挽泪,你切记,就站在那里莫言莫动,不要应声,若是怕了,就闭上眼睛不要看。”

“我知道。”她微笑。究竟他是担心她或者是担心借寿失败?

是后者吧。

这两个多月来,说是死了心,不如说当她厚颜无耻的以肉体求他施舍他的爱给她,而他却断然拒绝时,她的心就凉了、冷了、结冻了。

他是个神啊,为什么神的地位会如此崇高,而她这个小妖却比人类还不如?是世间哪条法则规定的?就因为神有大爱,她没有吗?

她只是想要爱他,而他却以神的身拒绝她。

他想引她入门。这两个月来,他丝毫未理会她的转变,只是带着她赶路,只是每天不停的说着佛理,每天忙着与她保待距离,只是以神之身逼她向佛。

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

可是结冻的心还是爱他啊,只是明白这份爱不可能得到回报了。

得不到回报,她还活着干什么?这些日子来过镇不入,怕的是什么?怕的是她的眼睛吓到了人。她就算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冷风阵阵吹来,轻轻掀起符咒,他在作法,她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留下最后的回忆。

铁练声从远方传来,绕着屋子久久不停。她闭上眸子,唇畔浮起奇异的笑。

“孙众醒,孙众醒,还不快速速现身!”空气中飘汤着诡谲的呼喊。

她张开银眸,见到符咒外围有影子,她张望,赫然瞧见拿着阴间手铐脚镣的牛头马面徘徊四周。

他们的面貌并不讨喜,甚至对人来说是可怕的,但拥有美的皮相又如何?

“孙众醒,孙众醒,你命该绝,快快现身,莫要躲藏起来。”

挽泪望向冷豫天最后一眼,朱唇掀起,缓缓开了口:“我没有躲藏。”

“有声音?你在哪儿?怎么只闻声音不见鬼影?快报上你的姓名,再不报,误了时辰,就上阎王那里告你一状。”

“我叫孙众醒,你们瞧不见我吗?我就在这里。”她话一说完,四周符咒猛然烧起,冷豫天浑身一震,被震得连退数步。

她诡笑的望着牛头马面越过符咒飘来。

“你就是孙众醒?”牛头马面靠她极近,放大的脸庞这近她,仿佛在确认。

“正是。”她连眼也不眨的。

“既是命尽的孙咒醒,就快随我们回地府去吧。”牛头马面确认无误,左手一勾,勾出她的魂魄,她的肉体立即倒向地。

“挽泪!”冷豫天大惊,顾不得破了的法术,快步奔向前。

牛头将手铐脚练扣上她的四肢,马面瞧向冷豫天,“他在叫谁?”世间人能见到他们的只少数,但并不表示没有。

“管他在叫谁,快快回去覆命就是。”拉起练子,扯动挽泪的魂魄。

“两位鬼差请留步,你们捉错人了!”

“捉错?她是孙众醒,没错啊。”

“我是孙众醒,”挽泪微微侧头,凝向他的目光,在笑:“我命该绝,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从此以后不再受苦,真好。”

冷豫天怒叫:“挽泪!你何苦?你可知你一入地府,要受借寿罪判,为人无故延寿,违反天理,罪不轻啊!你留下来,有我保你,谁也不能动你!”

“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牛头马面每走一步,扯动锁练就震动一次她的魂魄,让她的魂魄如铁刺刮身般的痛苦,她咬牙忍受了。忍得了这一时,她就得偿所愿了。

重新投胎,不为人,只作畜性。

“挽泪!”冷豫夭流露怒容,扑上去欲抓她,却抓不住她的魂魄;她破了法,神仙也难救!是存心要他……要他心如刀割吗?

他要她修行,是为保她,如今她死了,他还能保什么?

“就因为我说我不爱你,所以你自愿舍弃性命去赴黄泉之都?”

挽泪被一步一步拖着走,她回头轻笑摇头,说道:“我……要证明,证明就算我死了,就算喝了孟婆汤,就算我们无缘无分,就算来世为畜牲,我也不会忘了你,我要证明人世间的爱绝下像你所言的短薄而自私。”不再眷恋他,她回过身,飘飘幽魂随着牛头马面而走。

“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呢?嗤,神无情,人也无情,不如做个畜牲好,吃喝拉撒睡,不会心痛,不会悲哀,不会爱人,畜性好,好过神与人……。”声音愈飘愈远,终至不见。

冷豫天一路追上去,喊着她的名字;她不理,让他又急又慌又害怕,生怕她一进地府,就难再救!

岂止心如刀割,她的赴死吓得他心神俱裂!

她的用情……真有这么深吗?脑海凌乱纠结一团,只有一个念头──要救她!

“冷兄。”谈笑生本来在城隍庙里借宿一夜,听见有人在叫,他出来看看,看见眼熟的人,他喜道:“你怎么突然在这里呢?你在叫谁?挽泪姑娘呢?”连珠炮的问题冒出来,却不见他回答。

幽瑰消失在城隍庙里,他猛然喉口涌上甜味,猝不及防的,他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冷兄!”谈笑生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欲扶住他,“你有病在身?”天人怎会有病缠身?心头才觉自己的念头好笑,就见到冷豫天又呕了一口血,一口接着一口,仿佛要吐尽全身的鲜血,两人的衣袍染血飞溅。

“喂喂!你当血不能卖钱的吗──。”一时撑不住他的重量,一块被拖倒在地。

从侧面瞧去,只觉他的睑色极为苍白,血丝蜿蜒滑下嘴角,他的双瞳黯然而痛苦,不再是当日的平静无波,能让神动容,怕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是朝代交替了,还是哪儿民不聊生?

“是天下间出了什么大事吗?”他一路玩来,可没有听见什么足够让神吓死的天灾人祸啊!

“我要去救人,再晚就来不及了……。”

“什么救人?天下有多少神仙,就算要救人,也不必只靠你啊。你瞧瞧你这副德性,能去救什么人……。”

冷豫天奋力站起,血流不止,他咬住牙深吸口气,断断续续的虚弱道:“我要去救挽泪,再迟,她就回不了阳间了。”
奈河桥、奈河桥,过了奈河桥,今生断了缘奈河桥、奈河桥,过了奈河桥,难回阳间路远远地,凄冷阴森的歌声飘来;说是歌声,毋宁说是无数的死魂在哀嚎,四周一片黑景,阴风阵阵永不停,愈近水声,歌声愈大,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愈分愈多,仿佛齐声哀唱。

他跄跌了下,身形晃动未停,又急步奔进无止境的黑幕里。

过了奈河桥,想让挽泪重回阳间,除非阎王点头──他勉强凝聚心神,掐指细算挽泪过桥的时辰,算了几次,算不出所以然来。

他咬牙,恼怒起来,只得尽全力集中元神,继续往前奔去。

水声伴着歌声,跑不完的黄泉路在远处出现了光点。

天上法术于阴间毫无用处,尤其他的法术渐退,难在地府施展。他的脸色愈来愈白,好几次视线模糊了,仍不愿停下脚步,只能辨声追上前去。

人有劫数,神仙亦然,他的天劫是情劫,是挽泪,即使这两个半月来,他对挽泪无动于衷,力劝她向佛,但她的眸色始终未变回黑色,日日夜夜对着他,告诉着他,他根本从未稍减过对挽泪的情意。

神也会骗人。骗了她,也骗了自己。原以为只要他苦口婆心,她迟早会跟着他修行,怎么会料到她宁死也不愿成仙。

光处愈近,就见到牛头马面领着新一批的死魂欲渡奈河桥,心里大喜过望的情绪又让他的喉口涌上甜味,连忙强压下来,叫道:“且慢渡桥。”他的声音浑厚清朗又温和,响遍诡森的地府。

牛头马面吃惊的抬起脸来,见他愈走愈近,不似死魂,立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阴间地府,是想要死了吗?”

冷豫天微笑,眼底极为焦燥的一一扫过死魂。死魂中有女二十人,其中并没有挽泪,他的心一沉,仿佛跌到无底洞去。

他的心十足难受,全身骨头咯咯作响,仿佛欲断裂成三百多块,他暗自咬紧牙关,说道:“在下与阎王爷曾有数面之缘,特来拜访。”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答道:“你既与阎王爷相识,就该明白这奈河桥是渡死魂,怎么没有人引你见阎王爷呢?”

“在下身有急事,盼能通融。”多拖一刻,挽泪便多一分判罪的可能。

一经阎王爷判下罪名,只能往十八层地狱里一一寻挽泪受尽折磨的魂魄;思及此,豆大的汗珠滑落苍白的脸色,沁进衫里。

十八层地狱里,每一层皆得受到无尽的苦楚;她在世已受尽百般的苦,再下地府受苦,存心要他心痛又心怜吗?

从未有过这样的焦灼,这就是人人嘴里的私情?他只感到苦涩之味,何来甘甜之说?

牛头马面还不及答话,远方摇来摆渡船。船上是掌生死薄的判官,他朗声说道:“天人来此,有失远迎。”船一靠岸,判官便对牛头马面言道:“尔等先领死魂上奈河桥,再回阳间拘拿杨柳镇上卯时病发的朱员外。”语毕,向冷豫天颔首:“天人请上船,阎王正高兴等着呢。”

冷豫天跳上船,船缓缓驶离岸边,哀凄的歌声由水里传出,更显阴森刺耳。

判官见他浓眉聚起,待地解释道:“水中有魂数百,受尽十八层地狱之苦后,转拘此地,直到罪孽偿清,方有投胎的机会。”见冷豫天的脸色更异,心里不免有几分古怪。愿来阴森地府的神仙不多,但少有像他脸色激动的模样,他真是阎王口中守护人间的天人吗?

摆渡船的速度极为缓慢,虽有水声,但透着黑暗瞧去,水如镜面,难有波动。冷豫天虽急,也得勉强耐住性子。

“敢问判官,上一批死魂当中,可有银眸黑发的中原女子?”

“银眸黑发……。”判官看他一眼,苦着脸摇头,未觉摆渡老妇微微一震。

“怎会没有?拘了魂,才发现擒错人……原本午夜子时正是孙众醒离魂归天之际,由地府先引魂来此,王母娘娘再遣仙女们过来带她回去,偏偏有人以借寿保命,保住孙众醒的人,阎王爷正大怒,责罚了那一批领魂的牛头马面呢。”

“此刻,已判过那女子了吗?”他强压焦灼之心。

“早判了,她的罪名是……咦?那是什么味道?”判官好奇的嗅了嗅。地府终年只有腐败的鬼味,从没有过这阵阵的香味,说不出是什么香味,只觉得奇异而舒服。

冷豫天淡淡一笑,不再言语,任判官到处闻上一闻,他敛在背后的双手开始冒出湿意来。

摆渡船终于靠岸,判官领他走过官道,嘴里说道:“天人,小心右手边,那是罪孽之镜,人死经此地必要来此照上一照,照出死魂在人世间的功与过,也能照出腐朽的灵魂有多丑陋。”再走几哩,来到森罗殿上。

“天人难得大驾光临。”一名身穿官服、戴官帽的男子走下殿,俊秀的五官留有长胡,

在看见冷豫天苍白过度的脸色时,眼里闪过诡异。“好几百年来,不曾再见你下过地府,你来,是为叙旧?”

“不,”他微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是为了请您放人。””我这里只有死魂,没有人。既是死魂,便难回阳间,你要让我放魂,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她阳寿未终,留她在地府,也只能锁进枉死城里。难道你要她永留枉死城内?”

阎王爷摇摇头,直接明说了:“她敢借寿给人,就要有胆子承受下埸。我已判她罪名,枉死城可不去,一旦等她偿清罪孽,由她自选六道,喝下孟婆汤,从此重新开始。”

冷豫天眯起眼,上前一步:“主张借寿的人是我,她只是听我行事,若要怪罪,先怪我吧。”

阎王爷一声冷笑,仿佛等的就是他的承认。“世间有借寿之说,却从未有人成功过,我就说,究竟是谁敢如此大胆窜改生死簿上的寿命,原来是天人你。你可有玉帝手谕?”

“实不相瞒,没有,”

“或者,你有玉帝口谕首肯?”

“也没有。”

“那就是天人你擅作主张,枉顾世间轮回?”

“孙众醒生性慈悲,留她一条命会有诸多人因她而改。”

“正是。”阎王爷上前一步,闻到一股香气,他面不改色,怒言道:“你知道因她一条命会乱掉我多少命盘?人间会有多少人改变?判官,将生死簿拿来!”

生死簿送来,足有四十来本。

阎王指着每一本纪录上百上千人的生死簿……“这些性命本该因断指无赦而死。如今你要我怎么办?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留到五更天?这可好,不但留到五更天,还能活个十年、八年,你要我花多少时间重理生死簿?”

“断指无赦不是脱轨的罪体,他不受罪判,生生世世为人,在人间所杀之人难以计数,被杀之人也非因善恶果报,生死簿只是预设,如同有人铺桥道路积德行善,生死簿便多添几年阳寿。如今断指无赦不再杀人,一切归回正位,重新再录生死寿命,死魂虽少了,对天地之间不也是一项福音?”手臂也染上湿意,全身上下在开始冒汗了。

是死期将至了吧?从他下地狱开始,就知道他动私情救挽泪,开始加速了自己的死期。

但他既来了,就没有回去的打算。

“天人说得倒简单。”阎王爷哼了一声。“如今孙众醒的命是保住了,也不能改了,但该罚的要罚……。”

“那就罚我吧。”他温和说道。

阎王爷一怔,瞪着他,“她究竟与你有何关系,为何你处处维护她?”

“我……。”无数的波动闪过眼底,最后冷豫天说道:“我积欠她许多……”

“积欠?天人行事一向自有道理,否则玉帝也不会放任你在人世间流浪,看尽人间生死。你能舍则舍,从不为人间俗事所扰,怎么……。”思忖了一会儿,转向判官说道:“去将那名借寿女子提来,先莫作罪罚。”

判官领命而去。

“多谢阎王爷。”

“谢什么?我提她来,并非要你带走。”顿了顿,阎王爷别具深意的说道:“要能让你轻易带走,我这地府森罗殿岂不教众家小鬼瞧轻?”

“阎王爷虽主掌死魂去留,但慈悲心可一点也不少天上神仙。”

“拍马屁也没用了。”阎王爷瞪他一眼,摇头叹息。

冷豫天听而不闻,闭目养神,仿佛下地府已耗尽他所有心神。

一时之间,生死殿里一片静默,阴风阵阵袭来,灯火灭了几盏,阎罗王还不及叫小鬼点灯,就见判官领来一名黄衣女子,正是他之前极怒之时审过的少女挽泪。
她的脸色是白的,额间向来以浏海掩住的疤痕如今显露出来,艳红的唇也泛着白色,她半垂着视线,神色死寂一片,如方才在奈河桥前见到的死魂一般,没有生气,没有生前的倔强与硬性子。

乍见之余,他的心口猛然震撞,甜味再度滑过喉间,直冲嘴里,费尽力气才勉强咽下,凝聚眼前的视线。

“罪女挽泪,你阳间朋友前来探你,本王也算好心,让你们在此道别。”阎罗王补述:“可别以为这是目莲救母,可以代人受过的。”

朋友?她哪里还会有朋友?挽泪迟缓的抬起脸。

“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嘶哑,眸色黯淡。

“我来带你走。”他微笑。

“带她走?我可还没允呢。”

“上苍有好生之德,挽泪一生虽无功无德,但也没有罪过,何妨放过她一次?”

挽泪空洞的望着他,又垂下视线。“我不走,要留下,你走吧。”她缓慢的喃道。

“挽泪……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的模样十分奇异,像对他的满腔热爱已沉淀。

“她尚未喝孟婆汤,当然知道天人是谁,只是……。”阎罗王诡异的笑了笑。

“奈河桥上断缘处,除非对阳世间眷恋极深或有强烈自我者,否则每走奈河桥一步,便忘却阳间一分情;当她走完时,只记得生前种种人事物,但情已淡,这是地府对死魂的作法,如今她也已是我管辖下的死魂,不再是阳间人,天人……您还是请回吧。”

情已淡?她对他那么激烈的爱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这也许对她最好,不必同归于尽--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臂,厉声说道:“跟我回去!挽泪!”

她又缓缓抬起脸,“我不走,要留下,等投胎。”

“你何苦?”

“我甘愿。”望着他一双深邃的黑眼,不再是深不见底、不再是无情无义,而是一片焦灼,他也懂得什么叫担心受怕了吗?

她细致的眉微微蹙起来,缓缓垂下目光之后,又不由自主的被他的眼睛吸引。她疑疑看着他,双手极慢的摸索腰间,喃喃重复道:“木梳、匕首,你的断发,我不忘你,永远不忘。苦,我也甘愿,生生世世,不忘。”这样的意念不停盘旋在心里,为什么呢?她只知道自己允诺绝对不忘他,忘了,她会发狂。

发狂的滋味又是什么?总觉得自己好像雾里看花,无法深切感受。
冷豫天闭上眼,将她拥进怀里。“跟我回去,挽泪。”她爱他,他苦恼;她情淡,他怅然若失。也许让她转世才是对她最好的作法,但无法狠下心让她含恨而去。

难道她还不明白他用心良苦吗?

在下地府之前,他虽呕血难忍,但思绪却异常清晰,清晰到以为天地之间只有他自己,那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时限将至。

不用卜卦,不用神算,那是自我的一种警觉,就算他要死,也得忍下最后一口气将她救回阳间。

她留下来只会掉进无尽苦楚的轮回里。

“不要。”她推开他,原本空洞的眼神一点一滴的凝聚激动:“我不回去……好不容易我才等到有机会转世,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我不回去,回去之后,又能如何?我还是孤独 一人度此生,没有死期的一生,那样的苦我受够了,现在有死得解脱,我感激,不走。”她一字一语从麻木冰冷的朱唇硬生生的吐出来。她环抱住自己,开始颤抖,彷佛受到极大的冲击。

“你在让她死不甘愿了,天人。”阎罗王不悦地插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尝试做什么,你想要让她忆起她对你的情深?你真是想让她死不瞑目吗?带着对你的深情喝孟婆汤,要她生生世世心里总有莫名的遗憾?”

冷豫天压根儿没有听见阎罗王在说些什么。他走近她,她又退,嘴里不停的喃着:“木梳、匕首,断发。”重复一次又一次,全身晃动更大。

“挽泪。”

“我不会忘,不会忘,我说过不会忘。”挽泪喃道:“我不忘,不忘不忘──”

“她选择六道轮回的畜牲道。”阎罗王又补充。

“畜牲道?!”冷豫天大惊。

“对!”她忽然大叫,忆起她的深情被拒。“我宁作畜牲,不作人!”无神的眸子化为愤恨,“狐类、鸟类、白兔,哪怕是水中鱼也好,没有人的七情六欲,我不必伤心欲绝,不必再被人拒绝。当人有什么好?我生生世世宁当畜性!”

“我伤你极重,这是我的错,跟我回去吧,回到人世间,再谈以后。”时辰愈久,怕笑生保不住挽泪的身躯。

“我不要!”

“容不得你说不!”他动怒了。

森罗殿上阴风阵阵,他的容貌在烛火之下摇曳未定,不清不楚的,但听他声音似乎在狂怒,神仙也会发怒吗?挽泪失神的怔忡了下,眷恋的望着他模糊的身影。

他的身影似乎有些不对劲,是在地府之中的关系?一股香气袭来,来自他的方向。

“要从我这里带人走,谈何容易。”阎罗王嗤道,摆手走回案台之前。“若是天人前来叙旧,本王欢迎,但我瞧你执意要带她走,分明是来扰我地府罪法,那就恕不相留了。请吧,众家小鬼,还不将她押下领罚!”

众家小鬼正要押下她,忽地,冷豫天身手极快,将她一把拉至身后。

挽泪欲挣扎,却忽然发现被他抓住之处一片湿冷,让人一阵打颤。

“冒犯了,阎王,在下非带她离开地府不可。”他的声音气虚难稳,护着挽泪迅速退到门口。

阎王爷眯起眼,怒斥:“天人是想要在地府中闹事?好!你想救她,行,俗话说:‘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你要能带着她全身而退,本王对你闹事之举绝不上报!”

冷豫天看了阎王一眼,拉着挽泪快步跑离森罗殿。

“众鬼听令,半炷香后关上鬼门。”

判官闻言,颇觉奇怪,问道:“阎王,何不立时关上鬼门,即使他打下众家小鬼,也难以逃出鬼门关啊。”

阎王瞪他一眼。“哪里容得你多嘴!”

判官立刻噤口,不敢再多作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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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冷二爷,休怪咱们无情!”六名大汉叫道,冲上前齐刀乱砍,被掷在远处的挽泪倒抽口气。

“冷豫天!你在哪儿!”只恨双脚难立,她不甘心,闻声爬行过来。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你们都不懂!”冷豫天并无痛下杀手的打算,刀砍他躲,躲得轻松不费力。

“咱们只懂踩着尸体往上爬的浅显道理,杀了你、杀了断指无赦,整个黑龙寨都是咱们的!还需要看你们的脸色过活吗!”大汉大声斥道。

“就算爬上了顶,接着呢!人间名利浮华转眼即空,数十年后你是白骨一堆。这些名利浮华能跟着你陪葬吗?”

“啐!老子就是不爽你一堆佛理,老子十年来杀了多少人,如果真有神佛,怎么就不见他显灵来治我?不如你去死吧,上了天去见神佛,问问他,你这个好人怎么会被我这恶人杀,那时候你就知遇神佛有没有用!”

“善恶果报终有到,你们无心悔改,神佛也无用了。”

乱刀齐砍,始终砍不到人,山盗心里不住的惊跳。若一举不成,谁知遇他嘴里说着佛言佛语,回头会不会杀死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不是杀人就是破人杀,冷二爷的功夫高不可测,只有……只有……。

“擒那女人,逼他自尽!”有人忽然说道。

挽泪闻言一惊,从腰间抽出匕首,紧握在手。寒风吹来,吹动山树,茂盛的厚叶沙沙作响,乌云被风吹动,露出月亮一角,挽泪瞧见两名山贼往她这里奔来。她严阵以待,即使不便行走,也不要负累他……她轻啊一声,见到冷豫天身形晃来要护她的同时,瞥到强盗们互使眼神,似乎压根儿无心来捉她,反将六把刀一同砍向他。

“小心!”挽泪大叫。他一点防备都没有,若被砍了,还有命吗?还有命吗!一时间脑袋轰轰作响,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的,等到发现时,她已奔过去。

刀划过他腰际,他淡淡蹙起眉,左手食指向刀锋一弹,立成两半,另个山贼由后方砍来,他像早已预知,旋身闪过,踢回一脚,脚力不重,处处留情。三把刀同时向他迎面划来,他过了一步,右手抓住三把刀锋,一抽,往树干飞去。

“小心背后!”

冷豫天回过身,还不及定神一看,挽泪已扑上来抱住他。

她的抱法一如以往,紧紧的从前身抱住他的腰,他直觉要推开她,却见她的身后刀锋已经顶住她的背心,刹那穿透她的心脏。

“说过要给你剖心,这下还看你的心会不会痛!”强盗叫道,步步冲前,同时扭动刀柄。

火辣辣的血液在心肺中燃烧,挽泪仍死抱住冷豫天不放,一时的冲力让冷豫天跄跌数步,刀锋用力透刺她的心脏,直接划进他的胸膛。

鲜血飞溅,喷上他脸庞。

直到抵上身后树干,他才煞住,双眸难以置信的注视挽泪。

她身子一软,往下滑落,刀穿过二人的身体,嵌在树上,他忙搂住她的腰,怕刀子将她剖成两半。

“他……他死了吧?”强盗气喘喊道。

“怎会不死?我那刀使了十足的力道,刺进他们的身体,他们要不死,就是神仙了。姓冷的成天说佛,我倒要看看神佛会不会救他?我呸!让他们一刀毙命,是让他们痛快,不如就让他们心连心的等死,连作鬼也都在一起,我也算是一时好心肠了。”

“不知道兄弟们杀死断指无赦了没?”

“放心吧,连天都站在咱们这边了,否则怎会让我们轻易解决了冷二爷?”冷二爷深不可测,能这么轻易杀掉他,是意料之外的事。

强盗们的声音愈飘愈远,显然当他们是必死无疑。

乌云又罩住月亮,冷风更强,挽泪动了一下。

“好……痛……。”她气若游丝,从昏迷里勉强拉回几许神智,张开痛苦的双眸,“你……你有没有伤到?”
冷豫天仍是盯着她。

没听见他应声,她慌张费力的抬起脸,想要伸手摸他的脸,却无力举起。“你……你受伤了吗?”

“不,我没事……。”他一向能在黑暗中视物,尤其如此接近。她的唇畔不停有血丝流下。

“没事就好……。”心好痛,痛到以为被活生生的掏出了,可是一想到他毫发无伤,这点痛,她能忍。

“你却受伤了。”

她挤出个笑,脑袋昏沉沉的,“不怕……我……我不会死……。可是你不一样…… 呕……。”血从嘴里喷出来,她的胸口能够感受到那把穿透的刀插在那里,方才强盗扭动刀柄,活生生的让她心脏的部位翻搅切割,可是她还是不会死,再怎样的痛,她还是活生生的。

“我……我……很可怕吧?”她边说边流血,唇畔是凄楚的笑。“就算是把我的心挖出来了……我还是能活下来……你……你不要怕我……我不会再缠你的:你……呕……你快走,万一他们回来就不好了……。”感觉到他全身紧绷,她真的很可怕吗?他是第一次见到怎么也杀不死的妖怪吧?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我说过,我喜欢你……。”

“人世间的爱短薄而利己。”

“我不懂什么是人世间的爱……我只知道……我曾说过可以为你而死……那不是假话……就算砍去我的四肢,我也会保护你。你快逃吧……。”她吃力的想要张开眼睛再看他最后一眼;心痛到连眼皮都不及抬,便昏死过去。
等醒来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他了,一生一世。也许醒来之后,她的心已被掏出。那都无所谓了,只要他安好,能寿终正寝到百年,就算日日受掏心之苦,她也甘愿。

只恨自己不是人,若是人,就能与他相伴一生;只恨自己不流泪,咬着牙将万般苦咽下。

反正,她已经习惯没有人爱的日子,她不怕了,真的不怕。原来爱一个人的心情是牺牲奉献也毫无怨由,如果有来世就好,能与他相偕白首,偏偏她是个没有来世的妖怪,永远只能躲在一旁看他娶妻生子。

也好,跟个人总比跟妖好。

冷豫天看她已然昏迷,怔忡了下,从她背后抓住刀柄,俐落的抽出。她震动了一下,细致的眉头蹙起,血从她胸口飞溅出来。

刀锋上尽是血迹,有她的,也有他的。

他轻轻托她躺到地上,她的唇掀了掀,似在说“快逃”,他眼底的迷惑更深。

他的胸口尚在淌血,他却毫无知觉,仍处于方才她挡刀的震撼下。

为他挡刀,挡第一刀,他能接受。人挡第一刀会痛,直觉会闪开,要再继续挡下去,会犹豫刹那,这是人之常情、直觉反应,她却不然,仍死抱不放,甘愿受穿心之苦。

为什么?

因为爱他?

她的爱未免太过私情。古有佛祖割肉,为视一律平等,也表博爱之情,所以佛祖割己肉喂鹰。她呢?只为一个私爱、为一个心爱的男人,忍受穿心之苦,未免太过小器。这是私爱与大爱的不同,但为何他会受到如此大的震撼?

脑里不停映着她穿心时,她眼里的坚决从未改过,即使是受翻搅刀割之苦,她也咬牙不离他,为什么?

心里的激汤难以言喻。这就是人世间的男女之爱?以往他处于旁观者,没有走进红尘里,不知道里头的疑情狂爱有多骇人……他怔忡的望着她半晌,脑里纷乱难解。他有什么好?好到让她舍命相救?就算不会死,这种掏心之痛又有谁可以忍受?

他额上的汗不停的滑落,沈浸在方才的余震里,难以自拔。

风淡淡的吹拂,耳畔响起轻微奇异的声音。

他一惊,这才发现刚刚由“无我”跌进“自我”的深渊里。

他连忙收敛心神,张开眼又瞧到她全身鲜血淋漓,心一动,心神又纷乱起来。

她是为他而伤,纵使她说她是不死身,但心被翻搅刀割,怎还活得下去?

他抿起唇,将自己胸口淌下的血滴在她的心窝上,随即撕下衣袖,简单的为她包扎起来。

他将她抱起,目光微瞥,心头猛然又震上。

世间少有能让他震撼的事情,偏偏今晚一连数次,令他猝不及防的,料都没料到。

之前没有注意过,只当她是哪里的小妖而已,如今他滴血给她,才清楚瞧见她的双手之间有手铐,双足之间有脚镣,普通人是瞧不见的。

手铐脚镣多眼熟!眼熟到不敢相信,手铐是长命锁,保人长命不死;脚镣是道德练,被练者无法伤人,是专制顽劣妖魔的,这两样皆是数百年前他的宝物,而后缠在一顽劣小妖身上。原来,她的不死身不是天生,而是他数百年前一时慈悲赐予的。

“爷,姑娘昏睡好久了,要不要小的请大夫来瞧瞧?”

“不必,她自己会醒过来。”

“会醒就好,爷,您是知道的,咱们客栈是小本经营,禁不起死人的……我的意思是姑娘不会死,我只是怕……。”

“我明白掌柜的意思,你大可放心,她一定会醒来,只是时候未到。”

“那……那就好、那就好。”客倌说得太深奥,就算不能理解,也只能装懂。无言的退下。

冷豫天望着她苍白的睡容。即使在梦里,她仍然蹙着眉,似乎在作恶梦。虽然他有开人梦境之能,但那算是偷窥旁人心志,非正派君子所为;除非救人,否则他不愿动用这种能力。

心头略嫌烦躁,为了什么,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撇开目光不再瞧她,缓缓绕着圆桌踱步。

她的痛苦是他造成,若没有当年一时的兴起,她不曾度过漫漫岁月。他一直以为她早修成正果……不,应该说,他早就遗忘他曾有过的善举,遗忘他曾施恩于她。

那是什么恩?对她来说只是连串苦头的启端。

“应该是心怀歉疚吧……。”不然怎会如此烦躁?

脑里浮现她挡刀的那一幕,不免愈走愈快,愈走愈心烦气躁。

“快……!”细碎的呻吟被他的脚步声掩去。他的双手敛后,一时受不住斗室之小,走到窗边将窗打开。

“快逃!”挽泪猛然弹起,随即被挖心的痛震回床上,痛苦的翻腾。“好痛……

痛……。”

“挽泪。”

她闻言张开眼,从眼角觑到他倾身靠过来,原来捂住心口的手摸上他的脸,急切的问:

“你……你没事吧?”

“我很好,倒是你,你受了伤。”

心口的痛比火烧还难过,但她的唇溢起轻笑。“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闭了闭眼睛,用力咬住唇,忍住呻吟。

他眼底又闪过刹那间的迷惑。“你不痛吗?”开口问的是他,难道她身上的疼痛是假的吗?

“好痛……。”她辗转翻腾,黑发凌乱的散在枕上,她的拳头紧握,汗珠直流,流到她气虚,几乎再度昏死过去,但又随即痛得惊醒。

原来,人没了心不能活,不是因为失去心,而是那种刮心时的痛,超过了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

她咬住牙关,鲜血从牙缝里流出来。有人擦着她的脸,她露出眼缝,看见他以衣袖拭她的汗,苦笑说道:“你……你不要内疚,我……我不会死……。”又咬住牙忍了一会儿,才再喘息说道:“你放心……就算我一个人,没人照顾……:也能活下来……。”迟疑了一下,问道:“我……我的心被掏出来了吗?”不敢想像自己将来成了无心人,即使伤口愈合了,心口的地方却是空荡的。

“如果我说是,你会后悔吗?”他忽然问道。

她的眼神黯了下。“不……再来一次我也不后悔……。”心脏的痛楚拉扯所有的神经,一时全身痉挛,痛晕了过去。

疼痛仍然在蔓延,她又痛醒过来。挽泪气虚的看着他复杂的神色,勉强拉扯惨白的唇。

“你在为我难过?我可不要。我要的……不是你的同情……你走吧……我挨刀,是心甘情愿,不关你的事……。”

“你有伤在身,我怎么能够一走了之?”

“我是不死妖怪……。”她调开视线,不愿看他的嫌弃。

身受重伤而能活下来,她根本不是人。听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一回事,如今他见了,会觉得害怕吧?连她自己都害怕,他怎会不怕呢?

“我是不死身,忍几天痛就过了,我还活着,你……你快走吧,免得我再后悔,死缠烂打的赖上你……。”

迟疑了下,冷豫天说道:“我说过,我要让你有心向佛。”

“我也说过,我一生一世不信佛……噢……!”指甲插进掌心,她抿着唇,合眼忍痛。

“我走了,你不怕再孤独一人?”

“反正任何人迟早都会从我身边离去,我还怕什么……。”她的唇在颤动,他伸手摸她的脸,是一脸的冷汗;她的手也是冷的,全身冰冷冷,没有温度。

她的身躯这样痛苦,简直是经历由生转死的痛。人死,是刹那间之事,虽然是难言的痛苦,但也只有短暂的那一刻,但她分明延长死亡那一刻的痛。等醒后,她仍然活着,永远不会忘掉这令人骇怕的痛苦。

她不会死,却得经历死痛,是他造的罪。

如果当年他没有一时兴起,她也只是条普通生命,跟随着生命轮盘转世,不会到今天这种地步。

奇异的感觉紧紧抓住他的知觉,他抬起脸来,斗室在他眼里仍是斗室,却再无以往身处斗室,心在天地之间的豁达胸襟。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我留下来。”他开口。

她身子在抽搐,黑眸半张,无神的凝睇他半晌。

“是了……我忘了你要借寿,自然不能离开……好……你留下来吧,我会借寿给你的……。”气虚已至,她紧紧闭上眼眸。

修长浓密的睫毛映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奄奄一息。

她虽没有明说,方才的眼神却在诉说他的无情。

什么叫无情?

他无情吗?他只是不愿破坏因果轮回,人之生死由天定、由果报,他插手,只会乱了天体运行之道,瞧瞧他当年一时慈悲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难道他这样就叫无情?

心里烦躁更甚,狠心撇头不再瞧她,走出客房之外。

客房外有庭有院有天有地,比起斗室,应该让人心旷神怡。他深吸口气,自然之气环绕他的身躯,稍稍平复心头烦躁。

忽地,屋内细微的呻吟让他胃部一阵翻搅,涌至喉口,他嘴一张,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客倌,您哪儿不舒服?”店家端着洗脸盆走进回廊,问道。

他还能吐出什么?

早在数千年前,他就没了七情六欲,他还有什么可以吐的?

“客倌?”

他半眯着眸子,喃喃道:“你有没有过一种经历……。”

“什么?”

“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你,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受尽千百煎熬,也心甘情愿?”

“啊,客倌?”早知就不该收留他们,两个人都有病!一个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一个竟然发起癫来!

“没人为我受过,因为我万能。她为什么这么毫不迟疑的为我挡刀?”脑海不停闪着那一幕,想起她的激情狂爱。
她像飞蛾,不停的扑火。他不是人,也不是飞蛾,他是水,永远感受不到焚烧的刹那,飞蛾与火的心境。可是为什么他温和的水流里开始起了波动?

“我愿渡化天下所有不识之人,却渡不了爱我之人……。”他闭上眼睛。

短短几句话,已将天下人与挽泪有所区分。

何谓神?何谓天人?

心中无远近亲疏,皆以大爱奉世。在他眼里,众人皆是一貌,姓名皆是无用,他的心大到可以容纳天下人,而无分轻重,但如今,他的话出口了,上天在听,诸神在看──看他陷进万劫不复的天劫里。
七日后他推开房门,见她已醒,半是坐卧在床上。

“还会疼痛吗?”他问道,将洗脸盆搁下,走近床沿,瞧见她正费力梳理她的长发,他伸出手,笑道:“我来帮你吧。”

她微愕,抬起目光盯着他。“你要帮我梳头?”

他的视□落在她略嫌浅色的眼瞳,仍然面不改色的拿过她手里的木梳,说道:“转过身子吧,我这辈子还没为人梳过头,你不嫌弃就好。”

木梳极旧,旧到不能想像究竟是多久以前留下的,梳齿断了几根……

“改日,我帮你作个木梳。”他平静的说道,撩起她的长发专心梳理。

她发黑而细柔,如丝绸,教人舍不得放手。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舍不得丢,就留下了。”她□声说道。

“遗物?”

“她不是妖怪,是曾收养我的老妇人……。”挽泪闭上眼,喃道:“她待我很好很好,一点也不嫌弃我。”

他注视着她的黑发,明白她在说假话,却不戳破,若真不嫌弃她,又怎么会造就今天的挽泪?

“你的娘真好。”他随口应道。

“是啊,我的娘是天下间最好的娘。”她的唇畔是酸涩的笑,随即注意到他停下手。

“梳好了吗?等我洗个脸,便能上路了。”她转身欲接木梳,见到他奇异的神态,忍不住担心,脱口道:“你是不舒服吗?”话说出了,来不及咬住唇,明明要自己不再表露关切之情的,偏偏人孬,爱他的心意从来没有稍减过啊。他回过神,微微一笑的摇头,“我身强体壮,不曾有过病痛,哪里会不舒服。”

她暗松口气,垂眼小心翼翼地用布包住木梳。他目不转睛的望着,神色难读:“你该再留几天的。”

“我好多了。你不是说那借寿之人不能等吗?”她站起来,有点头昏眼花的。

直觉地,他伸手欲扶住她,在见她抬起脸来,双瞳的颜色更淡时,他猛然缩回手。 她没吭声,咬住下唇,摇摇晃晃的走去冲水洗脸。

水中的倒影好憔悴。他是被他的脸色吓到了吗?明知不该着求,但心里总是渴望他不会怕她。

不会才怪!七天之前,她活生生被人剖心,如今已然痊愈,他没有逃之夭夭,她就该偷笑。

这几日,见到他时,他像心事重重,也心不在焉。她不敢多问,怕他流露惊骇的神情。

“你刚好,路途颠簸,我雇了辆马车在外头等着。”

“马车?”她吃了一惊。“咱们不是用走的吗?”他过得像苦行僧,一切皆采最原始的方法──路是用走的,睡是夜宿山间,要不就是民宿,极少住在客栈里,吃更随意,全然是修道中人的作法;会雇马车着实让她惊讶,但惊讶过后,迅速理解了。

那借寿之人必定命在旦夕,所以才要雇车兼程赶路。她心里莫名的起了妒意。不管是男是女,能引起他的关心,必定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马车在客栈后门,车夫一见他们走来,连忙将布幔撩开,不由自主的看着她的双眸。

“瞧什么瞧,要我将你的眼珠子挖下来吗?”挽泪气虚道,想要狠狠的瞪他一眼,却喘得要死。

冷豫天摇头叹息,将她扶进车内。“若天下人都看着你,你不是得要挖尽天下人的眼珠吗?”

“挖就挖,我怕什么!谁教他要用奇怪的眼神瞧我!”挽泪恼道。

马车轻轻摇晃,窗幔后的景物在动,她有些头昏,却咬着牙关撑着。

“也许,他是瞧你漂亮。”

她一怔,望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在你心中会有美丑之分吗?”

他的黑瞳里映着她清艳的娇容,娇容上是爱恨分明的神态。良久,他才答道:“你很有生气。”

她略嫌失望的撇开脸,不再看他。有生气有什么用?别说是动心,连一刹那的闪神都没有过。如果有足以吸引他的容貌,她也就不必爱得这么苦了。她闭上眸子,心头的一时激动让她头晕,不由得倒下去,随即又摇了摇头,振作的坐起来。

“你休息吧。”冷豫天从车上拿出薄毯。

“不,我不需要。我可不想连休息也听你说着佛家道理。”

“我不说,你睡吧。”他微笑的将薄毯铺在车板上。

挽泪怀疑的盯着他。他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夜宿荒山野岭,他从不曾主动询问她是否冷了、是否怕山间野兽,自顾自的闭目养神,即使她赖着他睡,他也无动于衷。

虽然怀疑,但身子还是撑不住的倒向薄毯上。她低吐了口气,神智昏沉沉的,眼睛不肯闭,就这样望着他。

“睡不着?”他问。

“睡不着也不要你说佛家道理。”

“我说过我不说了。你想听什么?”他的语气温和亲切,却多了什么。她真恨自己的愚昧,只能听出有异,却不知异在哪里。

她想睡,但不愿回到没有他的梦里,随口问道:“那借寿之人到底是谁?竟然能让无情的你有心救他?”

冷豫天靠着布幔之处挡风。他淡笑道:“我跟她,没有多大关系。若真要论,她与我,来自同一个地方。”

“是同乡?”她不信,仅仅同乡就能引起他关注,那他还算无情人吗?

“我原是黑龙寨二当家……。”见她吃惊的模样,微笑。“我不像吗?”

“是不像,我以为你是修道中人。”否则怎会三不五时把佛理琅琅上口?

见她专注聆听,双颊略有红润,他不由露出浅笑,继续说道:“我也算修道中人,几年前上山当上二寨主是在等。”

“等什么?”

“等断指无赦的下场。”他解释道:“你少涉世,自然不知京城近年有强盗扰民,官府却又无可奈何,因为黑龙山上的大当家断指无赦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官府围剿数次皆无功而返。”

“你在等他的下场?等他死吗?”

他微笑点头。

“他什么时候死?”

“他虽然作恶多端,但脱轨的罪孽之身跳脱因果,他会寿终正寝而死。”

他连人的寿命都能算出来,几乎跟神仙没有两样,这样的想法不经意地在她心里滑过,

但更深的疑惑让她问出口:“他既然罪孽难恕,为什么你只看着他,却不杀了他?”

他含蓄道:“我并非普通人,不该插手人间事。”

挽泪注视着他淡然的神情,他似乎不觉得他有何错误。

“你究竟是残忍还是无情?”她缓缓摇头。“你守着他有什么用?看着他寿终正寝又有什么用?他照样屠杀生灵,照样死了许多人。你以为你洞悉天机,掌握一切天命,那又如何?你连条命都不愿意去救,算什么修道中人?”
“天命难改。”

“嗤。”她冷笑。“好个天命难改。我瞧不是天命难改,是根本没有神佛之说,若有神佛,怎会容许你说的杀人魔现世造孽?”

“人靠己身,神只能看,不能插手,插了手,扰乱人间因果,人人靠佛而不自救,这样天下将大乱。”

“好个藉口,还好你不是神。你看似温和善良,但压根儿没有慈悲心。”不是存心想要对他冷言冷语的,只是一想及有多少人挫败在他的无情下,心里就好苦。

她也是其中一个啊。

不求他有多爱她,只求她爱他的万分之一,就算让她再经历一次穿心之痛,她也二话不说,咬牙忍了!

见她一脸悲苦,他不再言语,怕她动气伤身……这个念头微微晃过心头,他倏然一惊,连忙闭上眼不再瞧她。
马车跑了几天,每过一个城镇重新雇车。冷豫天多半是不说话,连佛理也不再说了。有时候跟着车夫坐在前头,留她一人在车内。

  她少下车,不是不愿下车走走,而是他说她病体刚愈,不该出来吹风,于是连夜晚时她也睡在马车里。

  她的性子本就不是恭顺有礼,她的身子也早好了,会听他的话,是因为他的话让她窝心。

  他关心她的身子呢。

  真希望这趟旅程永远不会结束。

  只是这是她在奢想。他为了赶路,有时过镇不停;话少,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

  “今晚要夜宿山间,你可以睡在车里。”冷豫天跟着车夫坐在前头,忽然朗声说道。

  “你在哪儿睡,我就跟着你在哪睡。”

  他不说话了,像在专注赶路。

  她抿起唇,盯着他宽厚无情的背。

  远方,吹锣打鼓惊动了她,从窗幔之后眯眼瞧丢,望见一抹黑影逐渐接近。

  “是有人成亲啦!”车夫笑道。

  “成亲?现在?”现在半夜,四周一切黑暗啊。

  “是啊,姑娘不知道吗!成亲要选时辰,这方向一定是张家村的姑娘要嫁到李家村去,赶着破晓行礼,连夜依着吉时往新郎家呢。”车夫边说着,提着灯笼的迎亲队伍迎面而来,锣鼓喧天。

  挽泪疑疑望着红顶大轿错身而过。轿子十分朴实,没有悬挂多余的缀饰,前后迎亲队伍热热闹闹的,还有人向他们热情的挥挥手。

  “咱们就在这里休息半个时辰好了。”最前头的人举起手喊道,身后拉拉杂杂的迎亲队伍陆续的停下。

  挽泪坐在马车里,怔怔的看着迎亲队伍愈离愈远,回头再瞧着他的背影,脑海忽然浮现她娘曾说过的话“娘早就准备好嫁妆,等我的挽泪要成亲了,一定要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她苦笑,三百年前的话,竟然还傻傻记着。她是不死身,是连娘也不要的孩子,能在世间遇上他,度过这一段有他相伴的日子,她是该谢天谢地了。

  “挽泪……。”冷豫天回过身,瞧见她疑迷的看着迎亲队伍,他叹息,同车夫说道:“咱们也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也好,沾沾新娘子的喜气。”车夫拉住缰绳,停下马车。

  “挽泪,下来走动一下吧。”冷豫天跃下马车,走到车后,同她伸出手。

  她迟疑了下,握住他温暖的大手,跳下马车。

  “咱们能过去瞧瞧新娘子吗?”他要抽手,她不肯放,死紧握住他的手。

  “挽泪,你先放手。”

  “放了手,你就不见了,我明明可以感觉你好像有点喜欢我了,为什么转眼间又对我无情?”

  冷豫天张口欲言,在瞧见她的眼眸之后,冷静说道:“我对众生一向喜欢,自然也喜欢你。”

  挽泪盯着他。“你骗我,你若像以前一样对我无情,我……我会像当初所说的,不再纠缠你,可是……可是你变了,对不对?你虽然口头不变,但……但你会开始注意我了……。”会注意她是否吃饭、是否受寒了。他的言行完全不一致,让她又迷惑又渴望。

  “挽泪,你在自作多情了。”他面无表情的,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往迎亲队伍而去,“神、人、畜牲,为何众生愿修道成仙,正因人的七情六□枷锁在身,是一切痛苦的渊源。没了它,世间只有大爱,没有战乱。挽泪,你该好自为之。”他说的话彷佛只是在说服自己。

  “我就不当神,当神有什么好?我宁愿……。”挽泪停下追逐他的脚步,一时疑愣的望着红顶花轿里走出来的新娘子。“如果我是神,我宁愿废去千百道行,只求一夜夫妻。”

  冷豫天震动了下,紧抿着唇。

  “你们是外地人吧?”媒婆笑咪咪的走过来,纯朴的脸上有浓浓的腮红。
   
    “要不要过来沾沾喜气?人多热闹。来来,还有喜糖可以吃呢。李家村长娶媳妇,人愈多愈好……。”定睛一瞧,惊艳道:“姑娘好美!有没有婚约了?若是没有,包在我王媒婆的身上,咱们村里还有好几个年轻汉子……。”

  “我有喜欢的人了,无须你多心。”挽泪避开她,靠近了些冷豫天。

  王媒婆见状,笑起来。“我说哪儿来的金童玉女,要是兄妹就太可怕了,原来也是一对小佳偶。”忽然拉住挽泪的手,说道:“来来,你们既然还没成亲,也不好黏这么紧,姑娘跟我去瞧瞧新娘子,沾点喜气,保证你也早日与意中人共偕白首。”拉着挽泪往轿子走去。

  王媒婆的力道大得出奇,一时挣不开,挽泪频频回首,瞧见他微笑以对,而后他被迎亲队伍里的汉子围上聊天。

  他真好,随时打进人群,她却尴尬的盯着新娘子,不知该如何说话。

  新娘子差不多二十岁左右,拉下红巾后,是圆圆的笑脸。

  “好美的姑娘。”隔着微弱烛光看见挽泪,新娘子忍不住赞美,亲切的拉起她的双手,“你许了人家吗?”

  “她有意中人啦。”王媒婆笑呵呵的插嘴““我瞧,八成是私奔,要不然小姑娘眉间有喜有愁,又在大半夜与情郎在一块,是不是家里人反对?”

  “我……。”挽泪支支吾吾的,不由自主的脸红一大片。难得有人对她这么亲切,她反而不适应。

  新娘子见着她垂下脸,掩嘴笑道:“还好咱们今天正巧撞上。棒打鸳鸯,叫你们回家的事,咱们做不来,不如王媒婆做个顺水人情,别讨红包,趁着这半个时辰,解决他们的婚事。”乡下人多纯朴,也不会分亲疏,只要是好的,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新娘子忽然将红头巾盖在挽泪头上。

  挽泪吓了一跳,直觉要挥开,左右手臂分别被王媒婆与新娘子紧紧拉着,钻进迎亲队伍里。

  “来啦,公子,您的新娘子来啦!”

  冷豫天怔了怔,随即便了解他们在说什么、想做什么。

  “公子姓什么,叫什么?”新娘子笑嘻嘻的问道。

  “在下姓冷。”

  “姑娘呢?”

  “挽泪,我叫挽泪……。”她声小如蚊。

  “好啊,没有高堂在上,就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吧,今天你们私自成亲固然不对,但有个名份在,回家后父母也不会再说什么。”

  冷豫天看着盖着红头巾的挽泪。头巾盖住她的面貌,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她的衣裙也是红的,乍看之下确有几分喜气。她的双手紧张的交握在一块,一撮长发滑落胸前。

  夜晚是魔,削减人的克制能力,他不是人,所以日与夜交迭,对他并无影响,但在方才那一刹那间,他暂时失了神。

  看不见她的容貌,但能想像她的娇羞,还有她的……眼眸,他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这里有皇天后土,却没有成亲的人。”他的语调是温和的,温和到感觉不到一丝的波动。“你只求一夜夫妻,有没有想过为何世间毫无相关的二人会有姻缘线?”

  挽泪缓缓拉下头巾,心寒的望着他。

  “是相欠、是因果、是偿债。”

  “胡扯。你要拒绝我,我早就预料,不必找藉口。”挽泪□牙道。

  冷豫天不理她的抗议,继续说道:“三生石上订鸳鸯,莫说你我无情无分,石上鸳鸯只不过是转世间的偿债,到头来一切虚空,你该是最明白人世间没有一样情分可以永留,何苦执著!”

  冷风吹来,吹麻她的脸颊,最好连她的心也吹麻了,就不必大感心痛。真恨当时那山贼没有将她的心挖出来;挖出来了,虽然从此无心,但总比现在心痛如绞要好许多。

  “我偏要执著,偏要看不开!”挽泪气恼极了,狠声一字一语的说道:“我偏不修行!我偏要七情六欲缠身!我偏要爱你一辈子!爱到你白头,爱到你入土!等你转世了,我会继续爱,生生世世的,我要让你看,什么叫人世间没有一样情分可以永留!我可以爱你,爱到就算魂飞魄散,我也心甘情愿,这不叫偿债,这叫作我爱你!”

  他凝目注视她,她也不示弱的盯着他。无法用言语让他了解她的真心真意,就用眼神赤裸裸的表达吧。

  不管她再怎么说,他总是坚待人世间的爱不会长久,她也确实经历过像娘亲那样转眼烟消云散的母爱,但那又如何?她不是天下人,她叫挽泪,拥有自己的个性,也许在他眼里是顽劣不受教,但至少她能确知她付出的感情永远不会改变!

  良久,他先撇开视线,微微眯起眼。

  “莫要迷惑,人心最迷人之处,在于激烈的情感光采引人夺目,不由得让人陷进其中。但等日子久了,激烈的情感降温,进而舍弃,那也是人心最残酷之处,你待在世间岂止百年,怎会看不破这一点?”亲切的声音响起,酷似他。

  冷豫天心头一震,转身一一扫向迎亲队伍里的汉子。

  新娘子、媒婆与汉子们皆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彷佛不曾听见方才的话。

  他闭上眼睛,是“他”吧?世上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能了解他心思的转折?

  差点,他就陷进自己的心魔里,幸而有神点醒。是万幸,绝对是万幸。

  他张开眼睛,清朗之声响遍树林,“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即使有……”眼里不是无情,而是绝情。“也只是同情。”

  “同情?”挽泪沙哑重复。

  “我同情你,同情你的遭遇,同情你孤身一人在世间,同情你的所有,所以才会让你跟着我修行,盼望有一天你脱离情之枷锁。”

  他的话一如以往的残忍,她已听惯,但心里仍被刺痛了下。

  “你现在同情……也许将来由同情生爱……。”她拉下脸皮,厚颜喃道。

  “爱?”他耻笑,摇头。“我就算要爱,又怎么会爱你?你有什么好?你有什么值得我来爱?你的貌美?你的年轻?你的才学?还是你的才德?你忘了你自身的身分吗?蛤蟆怎与天鹅配?你是自抬身惯、自作多情了。”

  新娘子见挽泪将脸撇向一边,似乎极为痛苦。她瞧不过去,举高灯笼对着他们正要劝说几句,远处白光骤闪,彷佛打在眼前。

  新娘子吓了一跳,脱口道:“是要下大雨了吗……?”挽泪无心地抬起脸,藉着近照灯笼,新娘子亲眼瞧见挽泪的双眸。

  “啊!”她放声尖叫,灯笼落地,冷风猛力吹来,雷电打在近处。“……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挽泪。”冷豫天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回马车上。”

  “我的眼睛怎么啦?”

  “……妖……妖怪啊!”

  又是一阵白光闪电,照亮了树林里的景物,也照亮挽泪,众人朝挽泪的眼睛望去,皆惊吓不已,轿子也不管了!媒婆扶着新娘,扛轿的苦力用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的奔离树林。

  挽泪迷惑。她的长生不死怎会从外貌看出来!

  “我……我的眼睛是怎么了!”她立刻转向冷豫天,奇怪问道。

  “没什么,赶路要紧,咱们不留作休息了。”

  “你骗我!我的眼睛若没有什么,为何他们前一刻视我为人,待我极好,下一刻又吓得鸟兽散?”

  忽然想超自从她受伤之后,他未曾让她见过其他人,通常都是留她在马车上,即使是夜宿荒野时,他也是先让车夫到别处去睡她快步奔向远处等候的车夫。

  “挽泪!”冷豫天大惊叫道,温和的面具破裂,流露在脸上的是担心、是不忍,远方传来低低的叹息声,他的耳朵再也听不见,跟着追过去。
挽泪走到打瞌睡的车夫前摇醒他。

  “你给我醒来!”

  “啊?”车夫揉揉眼睛,抬起脸。黑夜里瞧不清来人,依声可以辩认。“又要上路了吗?姑娘。”

  她俯脸逼向他,等着再次的白光骤现。

  当白光一闪的刹那,车夫对上她的双眸,猛然倒抽口气,要往后退,挽泪紧紧抓住他。“你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妖……妖怪啊!”

  “我哪儿像妖了?我有手有脚,难道我容貌被毁?”

  车夫颤抖的指着她的眼睛。“你……你的眼色是银白的,好像……好像是狐眼……放了我吧,我家里还有老小……。”

  狐眼?她曾照过铜镜,她的眼睛细长而具有野性,但……怎会是银色的?

  “挽泪,你吓到他了。”

  她立刻转向冷豫天。“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第一滴雨打在她的眼皮上,刺痛她的眼,随即大雨倾盆而下。

  “这不是你的错。”

  挽泪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他这句话,她难以置信地说:“就这样?不是我的错?这算什么?这究竟算什么?你说天上有神,那我要问,到底我是做错了什么,要他这样来惩罚我?我已经是不人不妖了,他还来玩我?是存心要我远避世间百姓吗?我不害他们,为什么还要让我变成这样?”她怒叫道,白光打在她身后,远处山林道电击,冒出浓烟来。

  为什么不乾脆打在她身上,从此一了百了?

  “挽泪,世间有种种苦,你受的只是千万种中的几种而已。你跟着我修行,迟早会脱离这些苦难。”他不忍见到她受折磨。

  “我不要!”她挥开他的手,退后几步,盯着他的银眸几乎要凸出来了。“我受够了!这世间要真有神,就直接将我劈死吧!留下这种眼睛……这种眼睛……不如不要!”她尖锐叫道,抽出怀里生绣的匕首,往双目刺去。

  “挽泪!”冷豫天大惊,疾步上前扒住她的双手。“你这是干什么?”

  大雨打在她的眼上,让她张不开来,身子好冷,心头更冷。每一个待她亲切的人总是转眼就走,让她怀着希望,却又绝望。

  “我不要了!我再也不要这样了!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多寂寞!我长生不老,我总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居,现在我有了妖怪的眼睛,不要说我去看见他们了,他们见了我就跑!你要我怎么活下去!你放手,放手!”她死命挣扎,又踢又咬的。

  “挽泪,你还有我!”

  “有你?你是谁?你不过同情我、要我跟着你修行而已!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在这世间,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同情?是同情吗?若是同情,那表示他还有一丝的慈悲心。偏偏什么叫同情,他早遗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多了人的生死,他变得无情了?

  她说的没错,他压根儿一点慈悲心也没有。为何会对她动情?那一刀活生生的插进她的心,也穿透他那颗无情的心。

  世间男女能无怨无悔,在于他们的缘分,是累世因果订下今生的作为;但他是天上的神,身心皆是;不似天女孙众醒,有神心却有人的身体。一个普通的人或妖怪怎会与一个神有缘分?没有缘分、没有因果,她怎会义无反顾的为他挨刀?

  就算当年他给她永生的性命,也勉强算是恶作剧下的缘分,她也该是跟着他修行的缘而已。

  怎会有爱?怎会有生死相许之情?

  他一时松心,让她趁了空,夺回匕首。“挽泪!”

  她举刀刺向双目,他不再抢回,反而为她挡刀。

  她下手极快,原意是要让他连阻止的机会也没有,却不料狠狠地戳进他的手骨之中。

  雨水顺着他的伤口流下,迅速散漫出血泉来。

  挽泪盯着他的伤,缓缓摇头,颤抖的说道:“你不爱我……就不要对我好,不要再让我心生期待,让我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把匕首给我,挽泪。”

  “不。”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该为此自残。”

  “那是谁的错?是神仙的?还是你的?”她失魂的嗤笑一声,跄跌的踩在泥水里。

  她低头,疑傻的望着脚下泥水洼,喃喃道:“只有混浊的污水才不会照出我的眼睛,难道我这一生一世就得永远身处在污水之中,没有翻身的一日吗?”

  “是我的错,挽泪。”

  她猛然抬起脸,“你的错?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为什么?”

  冷豫天静默不语,双眸里是难以掩饰的心痛。他怎能说,她的眸色渐淡,是因为当年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法力渐退?

  法力与施法人本身息息相关,法力渐退表示施法人出了问题。

  他是神,他的法力从未有过错,而现在她的眸色变淡,是因为他的神心开始崩溃,五脏六腑也逐渐脱离无我之中。

  他身上传出七情六欲的味道,他心头虽然明白,却不愿承认。

  他是个神啊,怎会动情?怎能动情?她挡身的那一幕,不停浮现,让他迷惑。

  世上之事,少有他难解的,偏偏他难解她的情。

  “走吧,走吧,远离她,时间沉淀之后,便会忘了这一段情劫。”脑海里再度浮现熟悉的警语。

  他怎能走呢?走了,留她一人,岂不是要她寂寞的死?

  “这是怜惜吗?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有了怜惜之心?你原是无情之神,看尽世间生死喜怒,一个小小妖女也能影响到你的心神?”警告之语是亲切的,但带抹严厉。

  冷豫天脑中纷乱无比,手骨的疼痛微微刺激他的神经,他低下视线,看着血流不止的手背,沉默良久。

  随着他待在人间的时间愈久,对于人世间的情感愈来愈麻木,他显得无情,但偶尔对于脱轨的命运,他会扶上一把,那是对人的普世之爱,没有待别的情绪;而现在他为挽泪受了伤,不觉得痛苦,不觉得平常,心里甚至有一抹奇异的甜蜜。

  这是什么?
脑中之声传来幽然的叹息,随即警语不再出现了。

  冷豫天抬起脸,凝视她的银眸,那双银眸里燃烧着对他的爱、对世间人的恨,还有深沉的悲哀与寂寞。她美丽的容颜凄楚而憔悴,如果不是他动情,她不会落到这种田地。

  “你不是神,不会让我变成这样。”雨中,她疲累的嗤笑。“你不过是个修行道士而已啊。”

  “谁说我是道士?”他的声音清冷而残忍,不再迟疑,存心杜绝他与她的毁灭之路。

  “你不是道士?那你怎么会有法术?”她讶然叫道。

  他叹了口气,轻言道:“因为我就是你嘴里的神,挽泪。”

  雨一直在下着,像是流尽天下人的泪,诉尽所有人的悲哀。

  那么她呢?

  她流不出眼泪,谁来为她而悲呢?

  “神……?”匕首落了地,她恍惚地喃喃着:“我没见过神,世间怎会有神呢?”至少,她没有见过啊。

  “我就是你所见的神,挽泪。”

  他的黑瞳深不见底,即使下着雨,也能感觉他温暖的气流。

  “你骗人!”

  “神不骗人。”他微笑,是温和的笑,对她却是格外的刺目。

  “世上没有神!我没见过!”她的声普开始拔高。

  “世上何止你没见过神,有多少百姓转世上百回,也不曾亲眼目睹过神。”

  “不……!”挽泪摇摇头,凉意袭上心头,一点一滴的结成冰。“你只是人,是个我爱的男人,普普通通,只是信神的念头比旁人强了些,除此外,你什么也不是。”

  “我是神,挽泪,所以我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你。”他一字一语,异常清晰的说道。

  “你胡扯!”她尖锐叫道,嘴里不承认,脑海却一一浮现他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佛理。

  他是天上的神!

  人与妖已经难以相恋了,何况是神与妖?

  她颓然跪倒在地,双手撑地。

  “挽泪?”他上前,直觉想要扶起她,手臂已举在半空,却硬生生的停下。

  她的一生,算是他毁的,如果再沉溺在人间情里,不但他会完,连带害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何不让我发疯?何不让我就此失去意识?”湿透的发服贴在颊上,她的双肩不停的抖动着,她连哭都哭不出来,悲哀能在何处发泄?

  “挽泪,拜我为师,跟着我修行吧。”他轻柔地说道,眼里闪过一抹不忍:“将来等你得道成仙,你我师徒之义流传后世,也算一桩美谈。”

  挽泪缓缓抬起脸,空洞的望着他。“我拜你当师父做什么?我要你当师父做什么?一个师父会爱我吗?用男女之爱来爱我吗?你的地位太崇高,我连亲吻你脚趾的资格都没有!”她发狠的猛捶地,污泥溅上她的脸,冷豫天上前半跪下地拉住她的双手。

  “挽泪,你可以的,你活了这么久,看尽人世间的绝情绝义,为什么自己还抛不开这种包袱?”

  挽泪叫道:“我不行!我就是爱你!”挣脱他的锢制,倾尽自己的力量抱住他的腰际,脸颊靠上他的胸膛:“你是活生生的人!我听见你的心跳,我摸到你的体温!”脑中纷乱,一狠下心,将自己的衣裳撕开,露出雪白的玉体,又靠向他。

  “挽泪!”他要推开她。“你这是什么举动!”硬生生将视线撇向他处。

  “我的举动是无耻!反正我也不算人了!人有道德、有羞耻,我没有了,我为了你甘愿什么都没有了!”赤裸的身子紧紧附在他身上,隔着他的衣衫,可以感觉到她的曲线震汤在他的知觉里。

  他赶紧闭上眼,五脏六腑在翻搅,全身僵直如尸。

  “你这是犯贱。”他费力的吐出牙缝间的字,他的双拳紧握在侧。“我不要你,你以色诱我,就算有露水姻缘又如何?我还是不爱你。我在你身上没有心;没有心的男人,你要吗?”他的额间在冒冷汗,混着豆大的雨珠。

  他看过多少女体而心如止水,但如今即使强压下急促的心跳,也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撼。

  什么叫男女私情?这就算吗?想要独占她一人?要得到她?不!他是个神,她是由他□的生命,一旦他毁灭,连带她也会死,她的银眸就是最好的证据。为他的微微动心,害得她的眸色褪回原形之色。

  他双掌用力,狠狠的推开她,她全身跌在泥地里,他瞧也下瞧上一眼,走离几步,与她保待距离。

  “你是神……。”她的声音微弱,不再有先前的激烈。“也不爱我……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杀了吧,我死了,就什么都解脱了。”

  “我不杀人。”

  “不杀我?因为怕沾污你的双手吗?神下杀人,是因慈悲心,但我活下来不是神的慈悲,而是残忍;你杀了我,是造福,我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来世为你作牛作马我都甘愿。”她的声音失了生命力。

  “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字,我怎能罔顾天理动手?”

  “到头来,你还是只顾你的天理、你的因果……。”

  接下来的话没了。过了半晌,没听见她的声音,冷豫天转过身,赫然发现挽泪昏倒在泥地里。

  “挽泪!”他疾步奔前,抱起她。“挽泪?”想也没想的,迅速脱下外衣包住她冰冷的身子。

  “不要了……我什么也不要了……。”昏迷里,她悲苦的梦呓着。

  冷豫天凝视她苍白痛苦的睑,突然将她用力拥进怀里。

  我可以为你生、为你死,只要你肯爱我!

  她的誓言不停地在耳际回响,动摇他的心智,他闭上眼,终于明白他的天劫到了。

  他的天劫共历三次,每一次他无心无欲无我,所以安然无恙;而如今,天劫是情劫,情关难破,神也堕狱,他怕是离死不远了。

  人死,不过转世;神死,魂散。

  他一死,加诸在她身上的法力全部收回,一个没有修行的妖还能活下来吗?

  是私心吧,宁愿舍弃她的爱,也要她活下来。

  是他数千年来唯一的私心。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 心不动 则人不妄动 即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 则人妄动 伤其身痛其骨 于是体会到世间的诸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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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挽泪,挽泪,天亮了。”

“娘……”好久好久不曾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满心的感动,眼眶发热,却流不出眼泪来。

“我不是你娘,你若不起来,我可要先走了。”

“不,别抛下我!”她受到惊吓,直觉抱住他的颈项。“不要再嫌弃我了,我好寂寞……。”有人扯着她的双臂,像要将她推开。

她张开惺忪睡眼,见到的是他温和的表情。

“我不是你娘。”冷豫天好脾气的说道。

她眨了眨眼,回到现实。四周是破庙的景象,泪眼佛像在他的身后,这一切不是梦。她的脸浮起淡淡的羞涩,正要告诉他她作了一个梦,梦里有娘有他,到最后都离她而去,就算她再怎么叫,仍然无人理会,没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只有孤单一人摆汤在人世间,幸好这只是梦,她还有他。

才要启口,冷豫天就硬将她的手臂拉开,起身退开。

“要离开,就得趁早,若不慎被城里的人瞧见,要脱身就难了。”冷豫天站在供桌前,对着佛像微微一笑,拎起包袱。“我先到外头等你。”

挽泪怔忡了一会儿,呆呆的望着自己空虚的怀抱,再抬起脸注视有慈悲貌的佛像。在他心里,她怕是连佛像的一根手指都不及,偏偏她死心塌地,就认了他一人。

她站起来,头有点昏沉,是昨晚受的风寒吧。

步出破庙,谈笑生笑嘻嘻的走来。“挽泪姑娘,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见到她异常苍白的脸色,他敛起嘻笑口吻,关心问道:“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需不需要我把脉?”

她的眼底闪过刹那的迷惑,目光不由自主移到杨柳树下等候的冷豫天。

“你的心真细。”她喃喃,为所爱的人找藉口。

“我的心思是最简单的了……”谈笑生注意到她的目光,及时住口,同情的附和:“你说的是。我的心思一向细密,自然发现你的不适。”本想趁离别之际点她一点,让她发现姓冷的并非凡人,但如今瞧她疑眼相望的神色,要如何说得出口!

“旁的男人怎会有我的这般心思,挽泪姑娘若愿意,就跟我一块走吧,”谈笑生脱口而出,见到她吃惊的注目,心底打定主意。“对,我虽无冷兄之能,但起码有一技之长,可以□口饱肚。我也无家累,咱们可以义结金兰,以兄妹之情云游四海……呃,你年长,愿当姐姐也行啦。”唉,他就是好心,容不得旁人践踏少女心。挽泪错愕极了。“你……你是疯了吗?”

“什么疯?”他白她一眼。“我可是想了一夜呢。我祖上有训一条:人有坏人,妖有好妖,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莫听旁人胡言乱语,由自己判断。若遇上妖怪,手下留情三分。为何会有这项祖训,我不清楚,只知流传已久,你以为我为何见你而不惧?愚民因为未知而恐惧,你不过是个不死身,拥有人没有的长生命,除此外,你还能做什么?唉,这样也好,等我百年之后,起码有人为我上香祝祷。挽泪妹妹,你若只是寂寞,想要人作伴,不如与我浪迹天涯;若是你心已有所依,我就不勉强──”说到最后,声量故意放大了点,存心让杨柳树下等候的男人听见。
那男人仍是无所动,让谈笑生气得牙痒痒的,差点冲过去打他几拳。

她垂下视线,掩去眼底的激动,低语:“我是寂寞……没有人愿与我说话,与我相伴的只有野兽畜牲。它们不懂话,难以沟通,往往待在一地就不再动了,天地之间岁月在流转,自己却犹如行尸走肉。曾经,我想过只要有人愿陪我说说话,我甘愿为他死、为他生,而现在你是心甘情愿了,可是……可是我……。”

“挽泪?”杨柳树下的男人在叫她。

她的身形动了,听着他的叫声,不由自主的移向杨柳树下。

她的行径已显露她的选择。

“挽泪姑娘,自己保重了。”谈笑生叫道,目送他们。

挽泪回头露出淡淡笑颜,随即跟着冷豫天一前一后的离开五里坡外。

“咱们是要往西而行吗?”行了一段路程,挽泪问道,抚上昨晚被咬得稀烂的下唇。

“正是。”冷豫天并未回头。“西方有天女,见了她,也许你能受教几分。”

“天女与我有何关系?她是神,我不是,为何要受教?我只想跟着你白头到老。”

“你忘了吗?挽泪。你答应过我,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我信佛,你却有几分不敬之意,你这样,岂不是违反你的誓言?”

挽泪看着他的背影,又咬住唇,两步并作一步的跟上他,用力环住他的背。

“我说过的话,绝不反悔!”

他想由她身上借寿,她绝不会吭半声;要她信佛,就算世间无神佛,她也会信。只要他说的话,她都会听,为什么他不肯好好看着她?“挽泪,放手。”

“我不放!别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就要抱你!”

“挽泪,山溪路难行,你这样抱,连一步也走不了。”他仍然好脾气的说道。

他说的确实没错。她微微松手,改抓他的手臂,却被他扳了开来。她不死心,又要逼上前去亲近他,他彷佛已预知她的动作,快步走过溪石,连她也锁不住他的身影。难道她做错了吗?没与人相处过,她不懂人世间女子该如何亲近心爱的男人,她这样是唐突吗?想要亲近他、想要他的心、想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想要感受他的温暖,她这样做又有何不对?她握紧拳头,敢怒不敢言,怕他挥挥衣袖离去,只得咬牙跟上。

没有马车与骏马,在烈日下赶路无疑是一种煎熬。他像早已习愤这样的方式,从日出走到日落,即使有休息,也只是短暂的一刻钟,她能跟上,已是费尽所有力气。

就这么走了七天。七天来听尽他的佛言佛语,明知他让她跟随是为了教化她,但听着他毫无感情的渡化,心里不甘极了。

“过了这座山,人烟就多了。”冷豫天微笑道:“到时候,你可别欺负无辜百姓。”

“我何时欺负过人了?”总是这样,老将她看成顽劣不堪的恶女,有点骨气的话,就该撇头离去,偏偏……偏偏双脚跟着他,不是为他的佛言佛语,而是为他的人。

是她孬,她明白。

“没有吗?那就好。”他也不多作反驳。日偏西山,凉风阵阵,冷豫天瞧见她打了个颤,将披风丢给她。“你自己保重些。”见她的脸蛋似乎微红,他又道:“人之皮相不过维持数十年,你若能倾心向佛,修成正果,也不会有病有痛,风吹而身弱。”

挽泪才感激他的关心,又听见他三句话不离佛心,咬牙跟上他。

“当神佛有什么好?在你眼里,难道只有神佛重要吗?我也是有生命的,不害人不杀人,我这样够好了。”

他微微笑着,虽然没有回答,却彷佛将她当三岁顽童。究竟要如何做,他才会正眼瞧她?难道真要她变成神,他才会将她纳入他的心里?她猛地滑了一跤,跌在绿茵地上:他没理会,她恨恨地瞪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才爬起身来,走了几步,痛喘口气。

她的足踝扭到,每走一步都引来极大的疼痛,豆大的汗珠滑下脸颊。见他背影隐没森林之间,心里起了慌张,忍痛一跛一跛的跟上去。

“冷豫天!”挽泪跑进林里,鸟飞兔跑,林中空无一人。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颤声叫道:“冷豫天,你在哪里?”她的声音极颤,几乎不成调子。

足踝不再感到疼痛了。肉体的痛算什么?最怕就是无人相伴。他一走,她是可以找,但他只有百年之身,她能找多久?等他死了,她又得孤独一辈子。

为什么他要逃开?她真令人这么生厌吗?他是她硬赖上的,他会逃是应该的,可是……

可是……。

在林中不停的寻找,始终找不到他的身影。她全身冒起了冷汗,不由得想起那一段无尽空洞的岁月,那样的日子不如让她死吧!

急促之中踢到大石,扭上加扭,翻跌在地,手肘磨破皮,流出淡淡的血丝,原是披肩的长发凌乱垂地,她低低喘息,痛恨的用力击向草地,“万物皆有灵,你这样捶打,也是有损功德的,”熟悉的声音伴着熟悉的脚步,她几乎要感动落泪了。

挽泪咬住唇,缓缓仰起脸,黑瞳里映着的是心爱的男人,她一向不爱他那种超脱世俗的微笑,如今看见他的笑,只觉得松了口气。

“我……我以为你逃了……,”她结结巴巴的,全身仍是震颤不止。

“我逃什么?你又不是吃人妖怪。”他微笑,见她一身凌乱,上前扶她一把,“我遇上山间猎户,他盛情招待咱们,挽泪,今晚咱们就借住那里一宿。”

“你……你说什么都好……,”她用力抱住他,眼眶好热,难以舒解,只得闭上眸子, “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依你。”

冷豫天微微蹙起双眉,正要推开她,却发现她的足踝肿起如馒头大小,他勉强忍受她的拥抱。

等了半晌,他忍不住开口:“你再抱下去,就真要露宿此地了。”不由得将她推开,但仍然支撑她的身子,对她脸上展现的失意视若无睹,笑道:“我扶你走吧。”

“嗯……。”她强压抑对他的满腔激动。只要他不离开,他就算离她一尺远,她也心甘情愿。

行在山中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依着猎户所言,在深山里找到一栋草屋。猎户早先赶回家准备待客。

山中难有人烟,广大通十分热情的相迎,咧起大嘴笑道:“今天猎了一只野兔,正好给客人下酒。”他三十余岁,说起来话不经修饰。

“叫我豫天吧,出门在外,多靠朋友,能借宿一晚,全赖广兄热情。”冷豫天微笑,进门之后将挽泪扶到桌边坐下。

原先没料到还会有姑娘相随,广大通叫道:“这姑娘莫非是……。”正要猜测是夫妻,冷豫天微笑接道:“是兄妹。”
挽泪咬着下唇,不吭一声。

“原来是兄妹。”纵然面貌大有不同,也不曾怀疑过,“今晚小姑娘可以跟我妹子共睡一张床。”广大通笑呵呵的说道,见妻子在席后招招手,他走过去,边瞧着冷豫天,边听妻子低声说话,点头不止。

“你认识他?”挽泪起疑道。

“不,是初识。”

“那为什么他看你愈看愈高兴的模样?”

冷豫天坐下,摇头轻笑。“你长年不近人烟,不知人是亲切而有趣的。”

“有趣?我可瞧不出他哪儿有趣了。”她说的是事实。姓广的男人看起来就是粗线条,一点也没有有趣之处。

冷豫天但笑不语,又露出洞悉的眼神,她不爱瞧他那种眼神,像是超脱红尘之外,在解读世间之人。

等四菜一汤上了桌,广大通的家人一一出来,挽泪这才瞧见除了猎户妻子及五岁男孩之外,还有个体态年轻的少女,她的打扮十分朴素,扎了两条黑溜溜的小辫在胸前,眼睛大大的,骨碌碌的转动,瞧起来……多年轻天真。

“这是小妹云云。”广大通咧嘴笑道:“她生在咱们家里是幸也是不幸。幸在都十五、六岁了,我还舍不得让她做粗活,只让她接了山下的绣工回来做;不幸是咱们住在深山里,坦白说,要找个如意郎君可不容易。”

“是啊是啊。”广氏上上下下打量冷豫天,大嘴露出满意的笑,猛点头。“我瞧公子相貌堂堂,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可有人在等着?”

挽泪眯起眼,怀疑地注视他们。

“嫂子。”少女的脸浮起红晕。

他有没有家累关她什么事?挽泪疑惑的盯着那少女,衣袖有人在拉,她顺眼瞧去,见到五岁男童冲着她笑。
“你笑什么?”

“大姐姐真漂亮,比姐姐还漂亮。”

“我漂不漂亮,关你什么事?”挽泪冷言相对,广家夫妇同时一呆。

冷豫天微笑着打圆场:“我妹妹极少出家门,这一趟我是带地出来见识世面,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请多包涵。”

“原来如此。我家妹子也很少出门,想见世面,偏一人在外我也担心,我瞧冷公子人品好,看起来也不是恶人,若你家里无妻无女,是否……。”

挽泪猛然站起身,怒瞪着那脸红的少女。总算明白他们话中何意了!

“挽泪,坐下。”

她的视线由少女转向他,一脸不敢相信……“他们在推销闺女,你没发现吗?还坐什么坐?”

“挽泪,咱们是客。”

“客又怎么的?你是我的,旁人可没有权利抢走你!”她叫道,五岁孩童被她尖锐的声音吓了跳,窝进母亲的怀里。
广家夫妇彼此对视一眼,心底吃惊不已。

“冷公子,你们不是兄妹吗……。”

“什么兄妹!”她嗤斥道:“我喜欢你,你是我心爱的男人,我们之间可没有什么血缘的关系!你不爱我,我能忍受;你视我为无物,我无言以对。可其他女人倾心于你,我说什么也不甘心!”她怒目瞪向那少女……那少女就坐在她的身边,见挽泪的目光充满怨怒,吓得退后几步。

“挽泪,别吓着人家姑娘。”

别吓着人家?她可从没听过他对别人说别吓着挽泪。细细打量这少女,她是年轻,有着人一般的性命,也许还带几许天真无邪的娇气……她很久以前就忘了什么是天真无邪,也未曾再跟人撒娇过。他喜欢这样的少女?或者,因为这少女是人?她嫉妒啊!嫉妒的心好苦,苦涩到连自己都觉得反胃!“我这么的爱你,为什么你连点感动都没有?”

“你爱我,我为何要感动?”

“那么,你要我怎么做,才会爱我?”

“我永远也不会以男女之情爱你,挽泪。”冷豫天平静的说道。

“为什么不肯爱我?为什么?就因为我不是人吗?”不理广家人倒抽口气,她眯眼问道:“就算是施舍,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愿意啊!”

“妖……妖怪!小宝,快过来!”

广氏惧怕的字句打进挽泪的心里,无论在哪里,永远都被人排斥在外,她偏抓住五岁小童,怒言道:“我就是妖怪!那又如何!我剥他的皮、喝他的血,将他的骨头丢□野狗吃,这就是妖怪,吃完他再吃你们,我要吃尽全天下的人!”

“挽泪,”

“把我孩子还我!”广家夫妇叫道,相拥缩在角落里。

“好啊,”挽泪嗤笑,“那就来换啊,是爹来换还是娘来换?或者要叫小姑来换?一命抵一命,我要看看谁最爱这个小孩!”

广家三人惊骇的对视一眼。

“挽泪,把孩子放下。”冷豫天捉住她的手臂,轻斥道:“你吓着人了。”

她瞪着他,“为什么你老为他人说话?却从来没有为我说话过?在你的心里,究竟谁最重要……。”话还没说完,忽然广大过冲来,手里握着长矛,刺进她抓住孩童的手臂里。她轻抽口气,一阵剧痛让她不由自主的松手。

“妖怪!妖怪!”那少女将桌上的菜扔向她,盘子砸到她的脸,挽泪一怒,要回手,却让冷豫天紧紧抓住,无法动手。

她错愕的望向他,他仍是一脸平静,毫无怜惜抑或紧张之意。血从额际流下,滑过她的 脸颊。

“你……当真无情无义。”她轻笑一声,咬牙道:“是我看走了眼,以为总算有人不曾怕我,以为有人嘴里说人与妖都有好有坏,就以为这是他心头话。”她猛然抽回手,缓缓望向缩在角落的广家人,脑里闪过当年娘亲的诛杀。

若是她有这样为自己拚命的家人,她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你说的没错,”她愤恨的说道:“人世间的情算什么,有情有义个屁!我还在执著什么?我不要你了,我自己照样可以过得好。千百岁月,我自己一人都能活下去!”语毕,不理肿起的足踝,跄跌的奔出草屋之外。

短短共计七天,她的美梦破碎了,再度回到难以流动的岁月里。

冷风在吹,树影在摇动,这样的景象历历在目,每一天都是孤自一人,早已习惯了。

足踝在痛,比不过心痛。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喘不过气来,跌在地上。

“是我不要他的,为何还会难过?”她喘气,痛恨的猛捶草地。“反正我也过惯了,我还在惧怕什么……。”人的性命转眼不过七、八十年,即使一个人孤独的过,也有过尽的时候,那么她呢?她还得过多久,上天才会垂怜赐她一死?“还有天吗?还有神吗?我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落到这种下场?我不甘心啊!如果真是造孽,那关我什么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她叫道,全身难以忍受的痛,真能痛死就好,偏偏痛会持续,却不会死!人人渴求仙
丹盼不死身,他们可知道这个不死身有多痛苦?水声在流动,她再也站不起来,用爬行过去。她知道自己狠狈,反正谁会疼她?连自己都恨死自己了,谁又会怜惜她?黑夜之中,无法借山溪照面,她恍惚的凝视黑色水面,低喃:“为什么我这么难过痛苦,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试过水淹,但转醒之后却发现自己倒在岸边。伸手掬起水来拍向脸,让它顺势滑落脸颊,自言自语的说道:“这样就算在哭了吧?哭了之后,心不会再痛,不痛了,我就可以自己再过日子,再也不要接近人了。”

三百年前曾遭最亲近的人诛杀不成,反活下来之后,她一人躲进附近山里,不言不语达好久,连自己也数不出有多少的日子;那时心里对人只有恨只有怨,想要杀尽村落所有的人。后来日子一久,她好寂寞,没有人说话的日子好痛苦,她想念啊,想念极了那些村民,对他们又恨又想念,只要有人能够陪她说话,她就心满意足了。

害怕的下了山,看见有人,心里又快乐又紧张,找人说话,才发现朝代已然交替,那些村民早已作古。那时她已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待了一年,见到众人对她的目光又起疑,怀疑她不是人,她又逃进邻近的山上,看着曾与她说过话的少年少女转眼白首,而她依旧不曾变过。

她好痛苦。难道人世间没有一人与她一样不会老,永远是年少之身吗?那种看着人们逐渐老去,而无人再记得她的心理,有谁能明白?“我一点也不在乎你长命短命,只想跟你在一起,难道这点小小的奢求连上天也不允¨……。”溪水一直滑下脸颊,她眯起眼,又恼又痛苦的低语:“泪流下,为何我的心还在痛?难道真要我将心剖出来,才不会再痛?”

“那就让咱们兄弟为你剖心吧。”

挽泪回过神、转过身,看见七、八名大汉站在四周,虎视眈眈的,个个手拿武器。又是来捉妖的吗?他们一点也不像道士。

大汉眼睛一亮!“好个娇艳少女!冷二爷不是七情六欲不动如山吗?送了几个少女给他,他连碰也不碰,还放生呢,我当他是带发和尚,没想到他的女人还真美。”

冷二爷?挽泪迟疑了下,原是不再过问他的事,却又忍不住脱口:“你们是谁?与冷豫天有关?”她一直以为他是独来独往的,就像她一样。

“啐!管他叫什么,反正他马上就会是具尸体了,”

挽泪眯起眼,双拳紧握,“你们想杀他?”她虽少见到人,但还能认得出这几人来意不善。

“小姑娘聪明。”有名大汉逼近她一步,笑道:“咱们远从黑龙寨跟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他的行踪,为的就是干掉他,”

“他与你们有仇?”她假意问道,拖延时间。之所以拖延,不是以为他会来救她,而是要思考如何才能让他们动不了冷豫天。

她知道她傻,可就容不得旁人伤他。

“无恨无仇。他是咱们黑龙寨的二当家,素与断指无赦交好,咱们怕他将来回头帮断指无赦抢寨主之位,乾脆追来杀他一了百了。”他们也怕冷豫天自己回去抢寨主之位。

黑龙寨里若要论最残忍的莫过于大当家无赦,而深不可测者则非这个冷二爷莫属,他们从不知他下一步会如何做。

这一回,断指无赦与冷二爷共同离开寨里,寨中兄弟分成了两批,倾巢而出欲杀这两人。断指无赦那一头究竟结果如何,他们不知道,但只要杀了冷二爷,就能在黑龙寨里站一席之地。

“你跟她罗嗦什么!直接擒她要胁冷二爷,逼他自尽!”

“你孬种!”挽泪啐道,又气又恼,“你当他真会为我而死?”

“咱们跟了你们三天,冷二爷从没跟人这么亲近过,试试便知!”

“除非我死!”他们遇上前来,挽泪捉了一把沙往他们眼睛洒去,想要冲过他们,去警告冷豫天。偏偏扭到的脚让她一跛一跛,离她最近的大汉用力掴她一巴掌,让她飞跌在地。

左颊火辣辣的,像万只针头齐刺进,她不死心又要爬起来。

“他奶奶的,我看你能逃多远!”大汉要踢她一脚,挽泪咬住牙死瞪着他,那一脚来势汹汹,她连眼也不眨的,脚到她面前时忽然被另一只脚轻轻格开。

“我说了多少次,动武伤人只会再造罪孽,你们是听不懂吗?”冷豫天淡淡的说道。

挽泪抬起头,又惊又喜的看着他。

“你……你快逃啊!他们要杀你!”

冷豫天微笑,弯身只手托住她腰际,不费力气的将她往后移。

“想杀我,可得先算清楚。”

“噢,别又来了!”

冷豫天当作没听见,不厌其烦的重复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杀人却得下十八层地狱,为贪念杀人得上刀山下油锅,来世当畜牲以还罪孽;若未还清,便遭宰杀,则生生世世再投畜牲道。为逞一时之快,换罪孽之身,值得吗?”

“呸!姓冷的,咱们在山寨里天天听你说教,你也说够了!”一不小心又让他给说起教来了,可恶啊!“咱们是贼,不是神仙,你要说教,行!下地狱去首渡小鬼吧!”七、八名大汉个个充满杀气。

挽泪惊骇,爬不起来,只得拉住他的手,“你快逃!”

冷豫天回头微笑,“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逃到哪去都好,你快逃,我来帮你挡着!”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一身都是儒雅的气质,怎懂动刀?他摇头轻笑。“你能挡着?如何挡?你连站都站不起来,怕走了两步,来不及为我挡,就遭人砍了,”他笑她天真。

“砍了也好,我死扒着他们不放。他们要杀你,得先过我这关!”挽泪坚定道。半月让乌云遮住,她的神情也隐去一半,但从声音里听得出她的决心。

她是存心保住他吗?他可从不需要人保护,也没有人曾想过要保护他。熟知他的人,都明白他的能力是万万不曾让一般世俗人伤到。

她曾说,她可以为他死、为他倾尽所有,他是听听就算,人的誓言极容易文许下但往往许下之后呢?十年、二十年,转眼即忘,她的誓言又能维持多久?并非瞧她不起,而是人世间本就如此,他也不甚在意她究竟说了什么,而如今,他有些吃惊她的坚决。

也许,是因为她不会死吧,他忖思。还来不及要她先行退开,大刀便已晃到眼前,他要先拉开她,她却抓住他的手臂,借力使力起身为他挨了一刀。

刀砍得不深,只在背上轻轻划过,他眼底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迅速将她轻推到身后一段距离,直接踢了来人一脚,扑通一声,只闻水声响,不见人身影。
佛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 心不动 则人不妄动 即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 则人妄动 伤其身痛其骨 于是体会到世间的诸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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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咚的一声,身子狠狠撞击到地面,痛得半晕过去。

再痛又有什么用?上苍给了她痛的知觉,却没有给她死亡的权利。再痛,她也能活下,这算什么?

活着要干什么?看着世间的不公、看着众人对她的惊惧;即使她示好,也无人理会她,这样活着又有何意义?

若真有神,就给她一死吧,让她下地府转世投胎,管它是人是畜牲,让她不要再活得如此虚无、痛苦了。

“是自杀吗?”有人惊慌道。

“在神佛面前自尽,是不敬神佛啊!”

“她不敬神佛,会给咱们带来大灾大难的!”

众人纷乱的指责拉回她的神智。她幽幽张开眼,恍惚中看见无数丑恶的人心围绕。她是犯贱哪!是人害她至此,偏□她又寂寞到舍不得人。

全身疼痛蔓延,她吃力的爬起来,血从手臂流下。眼前尚是昏花一片,仰起脸,望着二楼毫无表情的他,她冷笑了两声。

真在奢求了,奢求他有一丝的动容。

“你……你没事吗?”有人问道,满是惊奇。“怎么会在转眼间没事?”

“是神佛保佑!是神佛保佑!”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喊的,然后一个按着一个,众人齐喊,同莲花座上的男子跪下膜拜。

挽泪愤怨的注视莲花座里薄纱遮面的男子。

“什么神佛保佑,全是个屁!”不理众人的倒抽口气,她上前几步,直到信徒阻止她。

“天下间怎会有神?若有神,岂会容许天下的不公!”

“你大胆妖女,竟敢以下犯神佛之身!”

“我是妖女,我活了数百年之久,我不是妖女还会是什么?有本事,你一刀杀了我!叫我去向阎王爷报到啊。”

“挽泪……挽泪妹妹!”谈笑生连滚带爬的从二楼冲下来,挤开人群,连忙拉住她,同众人陪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舍妹不懂事,她……她这里有点问题。”他向脑袋指了指,夸张的说道:“我听说神佛会出巡,特来膜拜,不料舍妹疯癫,不慎跌下楼,请各位切莫见怪。走,走啊。”他向挽泪使个眼色,偏偏她不领情,挣脱他的锢制。

“谁是你妹妹?”

“妹啊,”一颗豆大的汗珠从谈笑生额间滑下。“你这一跌,连为兄的我都给忘得一乾二净啦?早知如此,就该把佛纸贴在你身上。”眼角有些含泪。这个笨蛋丫头,他是有心救人啊,不领他的情也就算了,但千万不要把他拖下水啊。

“你想救我?”她从眼神中读出他的想法,嗤笑一声:“你救我,不怕我从此赖上你?

我可是会害死人的妖怪呢。”

“是她!”人群里有人叫道:“她就是昨晚的妖女啊!”说话的正是营地里的猎户。

“妖怪?有妖怪!是妖怪啊──”众人叫道,纷纷逃命,乱中有人跌倒,有人直接践踏过去。

“我……我不是妖,是妖怪的不是我啊……。”谈笑生虚弱的抗辩,也想混进人群中逃命去,偏偏他往哪里混入,那里的人群就散,到头来还是只剩他一人。

“听神喻,擒你这妖女以救天下万民!”黄衣信徒拿着符咒靠近,一脸惊惧,“救万民?你的神还真偏心呢。”她喃喃道。有神救人,那谁来救她呢?不由自主的又望向二楼。

二楼他的身影仍然安在,似是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是啊,本来就无关,他只不过是被她死缠上了,如今能摆脱,又怎会再□进这浑水里呢?

早该发现天下间最残忍的莫过于人心。

“真有神,也好,让我去见阎王,就算是千刀万剐,只要能舍去这条命,那点痛又算得了什么呢。”符咒迎面来,她并没有任何被符咒制伏的感觉,但也没抗拒,耳畔是谈笑生的叫声:“我不是妖啊!你拿符咒贴我干嘛?我只是开个小玩笑而已,这是我奇怪的幽默感,她不是我妹妹!不是啊!好痛!你打人啊!我要告你!我要告你!救命!救命啊!二楼的兄台,快来救救我啊!哇哇!我要晕了,晕了,晕了就不要再打我了,就这么说定了……,”

后脑勺挨了一棍,谈笑生眼一花,就这么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腐朽的气味弥漫整间地牢。地是泥的,每间牢房外贴着一张张的黄色小符,牢房里只有他们,再没有其他的人。

从进地牢醒来之后,谈笑生又叫又骂的,骂到口乾舌燥、肚皮作响,仍没人理会,只好愤然走回;见到挽泪手臂上的血迹,身为医者的意识又冒出头。

“幸好没将我的布包拿走。挽泪姑娘,就请你将手伸出来,我来瞧瞧你的伤势吧。”他盘腿坐下。

“你忘了我是妖怪吗?这点伤弄不死我。”

“这也对,你是妖怪嘛……。”他慢半拍的愣了下,盯着她清艳的脸蛋,一时之间失了神。确实,古书里提到的妖精女个个貌美如花,还吸人阳气,但总觉得她不像。“唉,书上也没提人与妖怪的身体有何不同,我瞧都差不多啊。来来,还是看了保险。”

“你不怕我吗?”她妖美的黑眸斜睨着他,让他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颤。

光天化日瞧着她,还不觉得怎么样,但光线暗下来,顿觉她的双眸邪气诡谲,有怨有气,还有浓浓的恨意。

“我……当然怕,但怕也得瞧你的伤势。我谈笑生有三必,一是见伤者必救;二是见小童必走;三是见妖鬼必闪。你啊,就占了两项,不过我瞧你人模人样的,怎么看也不像妖怪。”语毕,脸色一敛,撩起她的衣袖,清理她的伤口。

她的伤口早已愈合,他见了不觉奇怪,反而舒了口气。“还好没事──”啊啊!没事的话,那不表示她真的是妖怪?天啊!他跟妖怪关在一起呢。

她不理会他,闭目养神。

“唉,有美女不能调戏,真痛苦啊。”谈笑生咕咕哝哝的,见到有人从门口走来,连忙叫道:“大哥!大哥!我不是妖怪啊!快放我出去!你看我,我相貌堂堂,玉树临风,分明是潘安转世,怎么也不会是妖怪。我不会打架,也不会使妖法,我只是个过路人,拜托放我出去吧……咦?不理我,那……那起码给我碗饭吃吧,我好几天没吃饭……。”盯着那身着黄衣的信徒紧张的将油倒在地上,谈笑生一惊,脱口:“喂喂!你想做什么……啊啊!你溅我一身作啥?很难闻的,我就这么件风光的衣服,要换其它补钉衣裳,哪家姑娘见我的媚眼会投怀送抱的?哪家可爱的孩子见我会喜欢?你要赔我啊……。”

那信徒又隔着铁栏将一桶一桶的油溅倒进来。谈笑生心头不安,回头望一眼挽泪,只见她淡然凝视这一切。有油……该不会是……。

“他们决定火烧了吧……。”挽泪冷冷一笑,道:“怕我们逃了,便决定火烧地牢,将我们活活烧死……。”

谈笑生呆了,盯着那信徒退到门口,接过旁人的火把欲丢。“等等!等等!我是人啊!

不要丢、不要丢……你丢了,我作鬼也不饶你……喂喂……救命啊!”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将火把丢进地牢里。

火焰从油上窜起,一发不可收拾,迅速蔓延到地牢内部来。

谈笑生跳起来,连退数步到墙上,瞪大了眼。“我……究竟是招谁惹谁了?”瞧挽泪一动也不动的,连忙拉她起来。“快,快!过后点,免得呛死。”

火苗卷上铁栏,顺着洒进牢房内的油飞快地窜进,延烧到她衣角,谈笑生大惊,连忙以手扑灭。

挽泪见他卖命的举动,眼底闪过迷惑。

“你在救我?”

“这不是废话吗?”他咬牙道。双手好痛!呜,逞英雄还真不是普通人能做的。

“我是妖怪啊。”

“是妖怪又如何?”谈笑生趁她一时错愕,将她拖起,紧贴在墙上。“你是妖,我是人,不都是一条命吗?你我都有痛觉、都会受伤,我身为医者,怎能视若无睹?”谈笑生叫道,露出一脸苦瓜。“算我的劫数吧,我就知道我的癖好是天理不容,一定是上苍要惩罚我,可是我只是心动,没有行动啊”

挽泪瞧他的目光充满奇异。“你不怕我害你?”

“都要死了,还怕什么!”火烧不过短暂之间,却已感到呼吸困难。汗从额间滑落,谈笑生的视线有些模糊,竟然看见火中有人影。当真是要命绝于此了吗?

“你积善三代,加以福星高照,若命绝于此,岂不天理不公?”

“好耳熟的声音啊……。”烟雾呛鼻,连眼睛也直流泪。“是……是兄台!你在哪儿?

咳,咳,莫非也被抓来了?”

浑厚的淡笑声响起。“来吧,握住我的手,我带你们离开吧。”

谈笑生惊讶中感到有人捉住他的手臂。大火之中要如何逃脱?

“挽泪姑娘?”他伸出手,却不见她回握。

挽泪撇开脸,恼怒道:“你们走吧,不必理会我!”不愿看他温吞和气的脸庞。

“喂喂!挽泪姑娘,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逃命要紧,好不好!”谈笑生叫道,泪痕满脸。

“谁耍性子!我要死,是你自己缠上来的。活在世间有什么好!我活够了,也腻了,要逃你们自己逃吧。”

“挽泪姑娘,你不要轻贱性命……咳咳,我……我不行了……。”谈笑生倒在冷爷的身上猛咳,恍惚里看见冷爷身后的火苗始终未近,是临死前的错眼吧?

“走吧,挽泪。”冷爷叹息。“就算遭火焚,你也死不了,何苦惹痛在身呢!”

“我痛不痛关你什么事!”挽泪冷笑一声。“我就算全身痛死了,也不要再自作多情。”心里怨恨甚多,不止恨他,也恨不敢接近她的人。

恨他什么?恨他不该对她好、不该让她心生期盼、不该让她回到七情六欲的挽泪。他可知,长年累月的岁月让她的心灵麻木空虚,仿佛行尸走肉;遇上他,她开始有了希望,有了能与人相伴的希望,那种能够比翼双飞的感觉紧紧盘旋在心头,让她感受到何谓温暖,如今要她再回到那种空洞的日子里,不如死亡。

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事,上苍要罚她过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

“那么,你说什么,我就为你做什么吧。”略嫌无奈的声音响起,她迅速回头盯着他。

“这是你的承诺?”她不可置信的问道:“你愿意喜欢我?愿意与我双飞?愿意同生共死而不嫌弃我是妖怪?”又惊又喜,在酒楼里他是那般的无情无义,为何转眼间他甘心允下一生的承诺?

他微微苦笑点头,再度向她伸出手。“只有你弃我,没有我遗弃你的时候。”天下间,要得他承诺之人几近于无。
“你不会后悔?”全身在轻颤。这一生,竟然有人愿意向她许下承诺,永不弃她。

可是……她会不会有点卑鄙,在生死关头要胁他?

“我从不做后悔之事。”他温吞道。

“喂喂……我没法呼吸了……咳咳,你们要誓言,能不能逃出生去再说?”谈笑生气虚的插嘴,两眼昏花。

挽泪牢牢注视着他,良久,她上前,不握他的手,反而紧紧抱住他腰际。

她知道她卑鄙下流,但她不后悔,从抱上他、感受他的体温之后,她就再也不会后悔了。

微微的叹息从他胸膛轻微的震动就可以感觉到。他是有点不甘情愿,但无所谓,她可以爱他,花一生一世爱他,让他了解她虽是长命不死的妖怪,但她的爱跟一般人一样,可以维持到天荒地老。

“你或许没有我的寿命,可是没有关系,我不在乎你能活多久,就算你白头了,我也不嫌弃你;就算你老了死了,我也甘心等待,等待你转世投胎,再来寻你。”她激动的许下承诺,是对自己,所以声量极小。

但他仍然听见了,黑眸里的情绪无波无动。

“情一字,转眼不过烟消云散,何苦执著。”他低吟,刹那间带着人消失在火海之间。
新鲜的空气迎鼻,青草味、腐朽味,还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

挽泪猛然张开眼,目光所及是破败的庙宇。

她的怀抱一片空虚,连忙抬头张望,瞧见他正对供桌上香。供桌上是佛像,红色的泪落在脸颊处,她一时错眼,竟将他与佛像重叠了;再一定睛,两者之间并无任何相像之处。佛有慈悲心,他却毫无慈悲心,怎会相同!但心里总有些不舒坦,站起来从他身后环住他的腰。

“挽泪,我在上香呢。”亲切的声音不疾不徐,心跳也没加快。一个男人能把持至此,绝不是普通人。

“你是道士吧?”她偏用力抱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你能使法术带我们逃出火海,必定是修行中人,我曾经见过一、两个道士,他们瞧起来很厉害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忘了。”他又笑叹了口气,每走一步,她紧跟在后。将香插进炉里后,他勉强拉开她的手臂,旋过身。

她又像八爪章鱼从前头抱住他,仰起绝美的脸蛋为他找个解释,说道:“你是道士当久了,所以忘了自己的俗家名吗?那我为你取一个,好不好?”

“有没有名字又何妨。”他想再拉开她的手,她死抱着不放。

“你无妨,我却介意。你姓冷……。”脑中搜寻片刻,竟找不出适合他的名字。她读书,已是几百年前的事,肚里墨水早已作古。

躺在地上的谈笑生实在忍不住插嘴建议:“叫豫天,如何?豫同预之意,豫天,乃预天之意。”从地上翻坐起来,见到他们一齐望向他,他连忙无辜的笑道:“不好意思,不是有意偷听你们的绵绵情话,实在我醒来很久了。冷兄,你的法术真高强,竟能在火海之中开道,我当时还以为我命绝于此是天意,没料到你的法术比上苍更厉害,小弟简直是甘拜下风。”

“什么名字都好。”冷豫天无所谓的说道,硬是将挽泪的手拉下来,走了几步。

她皱眉。“你不爱我亲近你?”

“男女授受不亲。”

“我管男女亲不亲的!我喜欢你,自然想要亲近你,这有什么不对?!”她恼道。最气他一脸温和却无情绪的模样。

冷豫天好脾气的笑了笑。“你喜欢我,便该喜欢我的一切,是不是?”

挽泪毫不考虑的点头。“我会喜欢你的一切。不论你的美丑、不论你是否会老,甚至你老得不能动弹,我也愿在床塌前陪着你。”

“我信佛。”他淡淡的说道,似乎对她的誓言不动容。

沉默半晌,她才了解他的话,她眯眼问道:“你要我跟着你信佛?”

“我自幼信佛,神佛之理早已与我的生活密不可分,你说你喜欢我,那可是表象吗?”

“不,不是!”她激动的握紧拳头。“我说过,你要我做什么我便为你做什么,只要你开的口,我绝不会说不!你要我信佛,我就信佛,就算你要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甘愿!”

只求他爱她!

他露出微笑。“那就好。”

他的淡笑是一贯的亲切温和,甚至有几许长辈对小辈的赞许,毫无宠溺之情。这不是爱啊。难道挽泪看不出来吗?谈笑生暗自讶然,却不敢为她仗义执言。执了言,又如何?戳破一个女人的希望,他做不来,“谈兄?”冷豫天对上他呆愣的视线。

谈笑生回过神,随应了个话题。“这里,可是店小二所说的那间神佛显灵、将恶贼尽灭的破庙?”

“正是。尸首埋在五里坡外。”冷豫天又退几步,靠在供桌旁,挽泪死皮赖脸的贴上他。

“挽泪,这儿有旁人在。”

“不不,没旁人在,我什么都没看见。”谈笑生真当没见着,站起身走近佛像,“真是佛像显灵流血泪?我还是头一遭瞧见,”以指尖刮下一些佛像眼下的血,挪至鼻尖闻。“这分明是乾涸的人血啊,怎会是佛像流泪?!是谁诓骗百姓……。”转念之间,瞧见冷豫天的笑。

他的笑始终是亲切的,却有洞悉世间一切之感,谈笑生的心咚地跳了下,脱口问道:
“你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城里那自称神佛之人所编造的?”

他但笑不语。

“你接下来会如何做?”

“天一亮,离开这里。”

“离开?既然知道这其中有鬼,为什么你不进城揭穿他的把戏?他诓骗多少信徒,若是引人向善也就罢了,但他今日不分青红皂白,火烧我与挽泪,我瞧他也不是好人,万一假藉神佛之名,做出伤害百姓之事……。”

“世间事早有定数。”冷豫天微笑道:“我插手,只是破坏天体运行之道。”

谈笑生一怔,又是错眼了吧?怎会有人亲切微笑,双眼却如此无情呢?无情非绝情,无情是不就没有任何的感情。他可知如果真不幸言中,会有多少百姓受到伤害?

“挽泪,我不会离开,你可以放手了。”冷豫天再度拉开她的双臂,似乎颇为头痛的盘坐在地。

“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只是想要你的温暖。”挽泪压下恼怒,硬趴在他的腿上合眼。

刹那间,谈笑生瞧见冷豫天的眉头微蹙,破坏了他原有的祥和,但只是瞬间,他又恢复到平静无波的神色。
他合上眼的神色极为眼熟,让谈笑生不由自主的腿软、跪坐在地。那种眼熟不像是昨天遇见张三李四那种无关紧要的人,而是……而是遥远的记忆里,曾经有一个神像……他曾看过那样的神像……神态貌色简直如出一辙原来,这就是神吗?一个无情无义的神只。

沉默了大半夜,破庙中的三人已合眼养神。冷豫天盘腿坐地,挽泪硬是赖在他的腿上入睡,谈笑生则缩在角落里。
他难以入眠,等到挽泪熟睡之后,他压低声音说道: “你真残忍。”

对他的指控,冷豫天仿佛早已预料到。他张开黑眸,唇畔带笑。

“谈兄是在说我吗?”

“你分明不爱挽泪,为何给她希望?”

“她也不是真心爱我。”冷豫天淡淡的说道:“她只是寂寞怕了,遇上个不怕她的人,自然不愿松手。”

女人心真有这么简单的话,他也不会至今未娶老婆了,谈笑生看着他平静的脸色,真想知道究竟有没有人能让他变了脸色。

“总之你若有心与挽泪共偕白首,你就待她好点吧。”

“谁说我要与她共偕白首了?”

谈笑生一惊。“你不是承诺……。”

“我承诺与她相伴,我要她跟着我学习佛理,潜心修行,百年之后她登上仙榜,又何须恼人情丝?”冷豫天瞧他一眼,笑言:“谈兄是多福多寿之人,若是愿广布善缘,将来要走上天界一回,也不是难事。”

破庙无门,冷风袭进,让谈笑生打了个哆嗦,分不清是冷风抑或眼前的男子让他感到寒毛竖立。

“你真无情。我原以为白日挽泪坠楼,你未伸援手是我看错了,现在我才知道你当真无情。既然你无情到不救城里百姓,为何还要救我跟挽泪于火场之中?”

冷豫天沉吟了会,才老实答道:“因为我需要一个绵绵寿命的人来借寿。”

初时相遇,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事后才发现她虽是妖怪,但未修行的身躯乾净又有几分近乎仙气的味道。虽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在未修行的情况下化为人身,然依她的条件,确实可以为孙众醒续命。

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原是黑龙寨的二寨主,会当上这等的身分,是为守在累世罪孽的断指无赦身边;他不插手,只是看着断指无赦不停的重蹈历世的罪恶,原以为他会看见这样的罪孽到无赦命终了,却不料会遇上神佛转世的孙众醒。

他诓骗断指无赦,让断指无赦以为往西行便能救孙众醒。怎能救呢?孙众醒是天女托世,这一世不过是经历人之苦,到头来仍要回天上去。他骗断指无赦,是为了让他离开黑龙寨,让孙众醒最后的日子能不必在罪愆难受中度过,没想到西行救命之行成真,他遇上了挽泪。

“借寿?”谈笑生又惊又怒。“你救她,就为借寿?你对她真没有一点的情分?”这样的人是神吗?是他看错了吧!没有一个神会这么无情的,历代神话故事不都在阐扬神佛的伟大与无私吗?

冷豫天的嘴角微勾。“我说过,我对她,犹如长辈对小辈之情,她若好好修行,摒弃男女之爱,将来她会了解何谓大爱,那时男女之爱对她来说不过是过往趣事。”

谈笑生缓缓摇头。“你……这不是大爱,你根本没有‘人性’。”没有人的七情六欲,没有人最基不的人性,怎会懂得这世间的感情?

眼角瞥到挽泪动了动,似在沉睡当中,白皙的脸蛋如此邪媚妖娇,红色的朱唇……带血?

细看之下,她咬住她的下唇太过用力,以致血流不止。她不会痛醒吗……或者,她根本已经醒了,听到方才的一切?

再做抬头看冷豫天,他已合上双眸,唇边仍然噙着洞悉的笑。谈笑生傻眼了,他分明早已知道挽泪醒了,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说出那样残酷的话?

就因为──神是没有男女之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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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进城门,天已大亮,商家、摊贩早已开市,一片喜气洋洋之色。他缓步而行,随意瞧 了四周屋舍一眼,屋舍顶端皆贴着佛纸,他摇头微笑,眼角觑到身后不远处她在跟着,微笑化为苦笑,仍继续往前走去。

“爷,爷!二楼的视野好,要不要上去等着?”店家小二在门口招呼,“上二□有什么好看的呢?”

店家小二上下看他一眼,“原来爷是外地人啊,难怪不知道此城出了什么事。来来,您快上二□等着,待会儿,这世间最伟大的人就要经过啦!瞧一眼,百病无,再多瞧一眼,长命百岁都不是问题,” 他一田目“的微笑,“这世间最伟大的人,莫过于是皇帝老爷……,”话还没说完,店小二就呸了一声。

“人与神佛怎能相比!皇帝老爷再伟大,也不过是个人,而他是神啊!”

“神?”一抹微惊流露在他脸上,随即隐没。

“爷也吃惊了吧?”店小二笑道:“是咱们福分够,所以有神佛转世:不过您可别误会,咱们城里的神佛可跟京城孙家假仙假佛不同,他可是货真价实、能治百病、为咱们平纷乱、主持公道。就举个例子吧,前两天庙里多了好几具死尸,原以为城里出现杀人犯,大夥惊惶不已,后来才查出他们是黑龙寨里的强盗!您知道黑龙寨吧?皇帝老爷费了多少工夫都攻不下的山寨,这些强盗来咱们城里还能做什么?奸淫掳掠是免不了,幸好,是他以天眼及早发现了,才救了咱们一命。”

“是你嘴里的神佛亲口说是他出的手?”

“正是。连破庙里的神像也流下血泪呢,真是慈悲为怀。”店小二仿佛与有荣焉。

他笑着摇摇头。“若真是神佛降世,连伤人都不会了,更别说是下手狠毒,死无全尸了,这数十年间,神佛降世只有一女,可惜啊。”他举步上了二楼。

“可惜什么啊?神佛怎会是女子呢?”店小二摸摸后脑勺,纳闷的自言自语道:“他不是外地人吗?怎么知道那些贼真是死无全尸、四肢不全的?”

二楼人潮拥挤,男女老幼皆有,个个引颈翘盼。他拣了个角落,倚在屋柱旁,低头一望。大街的百姓连生意都不做了,就围站两旁,目光一致向街头热切眺望。

未久,诵经声由远渐近。

“这位兄台,在下谈笑生,能不能让一点,让我也瞧瞧神佛究竟是何德看得出神?”

说话的是一名身穿儒衣的年轻男子,清俊而有神,眼角有笑纹,看得出是常笑之人。

冷爷挪出点位子,让他侧身挤进,方便观望。

“什么神佛嘛,好好的生意不做,净在这儿拜佛谢天的,”谈笑生咕咕哝哝的,不敢太大声,以免遭到围殴。眼角觑到冷爷在看他,连忙陪笑:“在下并无他意,兄台不要见怪……”

“信不信神,由自己作主,我怎么会见怪呢。”

“咦?听起来……兄台是无神论者?”谈笑生大喜,脸部抽动了半晌,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激动道:“总算有人与我一样!兄台,你不知道我连日来受了多少苦!我一向云游四海、浪迹天涯,一进此城,原本打算附在药铺之下,帮人看病捉药几日,好筹碎银过活,偏偏药堂卖的不是药,是佛纸!”

“佛纸?”他随口应道。

“对!你能相信吗?这里卖的佛纸可以除妖治病,只要买回了,贴在屋外,保证百病不生,只要买回佛纸,就算七日不食烟火,也会如常人一般,你相信吗?”谈笑生激动得连口水也喷在冷爷的脸上。

大街上忽然震动了起来。群众在欢呼,他的视线越过谈笑生,落在街头隐隐出现的莲花座上,大型的莲花座由八人扛着,前后有无数信徒在簇拥。

他露出淡淡的笑脸,黑瞳微眯,自喃道:“这个神佛恁地风光。”

“岂止风光,简直是招摇撞骗!”谈笑生气得跳了两下。

“谈兄弟激动得倒像是被骗了。”

谈笑生闻言,脸一红,恼道:“我是被骗了!我没钱吃饭啊,听说只要将佛纸收贴在背上,七天内都不曾发饿,有这种好事,我当然筹足铜板去买了!买了,也贴了,肚子还是饿 得叫出来。我去抗议,结果却被人给扫出来,他们说我不够诚意才会无效!这种人还能算是神吗?若是神,我这药大夫也能去做了!”他的眼忽然眨巴眨巴望着冷爷,垂涎笑道:“兄台,你不觉得咱俩一见如故吗?咱们结为义兄弟,你觉得如何?”

“谈兄弟若饿了,我请你一顿便是,不必用这种眼神望着我。”

“呜……。”谈笑生眼眶含泪,也顾不得看究竟是哪家神佛让他饿肚,正要合掌感谢,双目忽地一亮,落在他身后一名走近的女子。

虽然蒙着面纱,却能感觉得出她的标致,才要搭话,突然见她细瘦的双臂一伸,从背后抱住眼前姓冷的男人。

“我叫挽泪。”她闭上眼,低语。

“在下姓谈,名笑生,你要叫我谈笑风生也行,只要能逗姑娘笑,在下愿意倾尽所有……。”咦?她根不没注意到他嘛。

“你是遗忘了你的名字或者你压根儿不愿意提呢?我帮你取个名字,你说好不好?”

姓冷的脸色未变,望着眼前锣鼓喧天的闹景,淡然说道:“姑娘这是何苦呢?跟着我,讨不了什么的。”

“我要的,只有你。”

“不,只要有人与你相伴一生,是谁你都愿意,不分男女;而我只是正巧落了你的想要而已。”他的声音亲切和气,却略显没有感情。

谈笑生张大眼睛,疑疑望着那双妖美的眸子。“姑娘,要不要考虑我?他不要,我要啊!我保证是货真价实的男人……。”遭她邪眼一瞪,他连忙禁口。

“也许你说的对,只要有人与我相伴,又不怕我,我不在乎他是谁。而几百年来,就只有你不怕我。我就要你。”

“姑娘看似不过十八、九岁,怎么会是几百年呢?”谈笑生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他在自说自话,因为压根儿无人注意到他。冷爷沉吟了一会儿,硬是将她细瘦的手臂从腰间拉开,稍稍软化的说道:“姑娘若能杜绝七情六欲,潜心修行,不出五百年,必能名列仙班,又何必强求不属于你的情缘呢?”

“名列仙班?我要当神干什么?”她不服气,又要上前抱住他,却被他闪过身,直接撞上花栏,她的脸流露出一股怨恨。“什么叫不属于我的情缘?你救了我,这情缘不就是我的了吗?”搜寻他深不见底的黑眸,竟然读不出他的思绪。初次知道他,看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亲切到让她窝心的声音。窝心啊,在这世上,谁还会用这般亲切和气的声音与她说话?

她以为他就是这么和气的人了,但细看他的容貌,才觉他的眸子里虽然温暖,但却毫无感情。

“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将披风赠于我、为我受伤、为我他人将你视作妖怪,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她叫道。

“我对你好,是人之常情。姑娘,今天换了旁人,我依然会对她好。”

她盯着他的目光,几乎穿透他的身体。她的双拳紧握,旧方咬住下唇,直到血丝冲破咬破的唇流下。

“总是这样!先是待我百般好,将我视作亲女,到头来□视我为妖孽,你也是。在你眼里,我是妖孽,所以不敢亲近我……什么神啊!”她怒叫道,引来不少人注目。

“我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遇过神!如果有神,我真要问问他,为何将我弄成这副德性!是他在玩弄我吗?让我一次又一次的死心,让我一次又一次宁为畜牲!什么修行,全是你拒绝我的藉口!”她的眼底充满怨恨,是累积了数百年的怨恨,原本在旁聆听的谈笑生吓得连忙退后数步,先躲在其他人背后。

她的怨恨袭来,挟着杀气。杀气也是累积的,但她身上并无血腥味,冷爷的眼底有抹疑惑。

“好!你不爱我就算了,我也不稀罕你爱我了,反正人不都如此,是我愚蠢,我早该看开了。”她咬牙切齿的说道。

“姑娘……。”还来不及劝她,她身子一倾,翻过花栏,从二楼坠下。

她是存心的,毫无护身的动作。

怎会如此呢?他一向能猜中天下人的心思,知天下人的未来,若论世间无法猜透的人心及未来,除了累世罪身的断指无赦,就再也无旁人了。

她存心跳楼,他竟看不透。

她是妖,他心知肚明。虽看不出她的原形,但也不排斥。妖不就与人相同,有分好坏,他只是纳闷为何这样毫无修行的小妖竟能保持如此长久的性命。她无妖法,甚至不知自己是否真为妖,她身上充满谜团,他却无心解。

他的心,已经平静很久了。人世间之命各有其缘,他不该插手,也不愿插手,是以面对这样的谜团,也早已心如止水,没有探究的欲望。

“挽泪姑娘!”谈笑生的叫声极为尖锐,划破群众的欢呼,众人抬头相望,都吃了好大一惊。

脑海纷乱不过转瞬,他已奔至花栏,只须一探出身便能拉住她。

天下命,皆有定数,岂能动盘?她要跳楼,是出自她心,他插了手,就是混乱她的命。

探出的手又缩回,眼睁睁的看着她跌进人群之中,狠狠的落在地上,又弹起了下。最靠近他的谈笑生目睹一切,是难以形容的吃骜!他抬起脸,注视冷爷的黑眸。

那一双黑眸仍然深不见底,有睿智之光,却显得没有感情。

他拥有人之貌、人之体,但他的眸子……绝不是人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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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后大唐这一生,怕是永无止境了。

寒风袭来,滑落了冷汗,惊醒她游移飘忽的神智。张开黑眸,见到蒙蒙夜色里正悬着月;月是圆的,是淡淡的

诡红色。

是……十五吗?圆月日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印象了。

她疲惫的站起身来,将汗湿的长发撩至身后;有点冷,她以为睡了一觉之后,就不会再冷了。

远方随风飘来的吵杂声钻进她麻木的思维之中。是有人在附近吗?荒山野岭的,往往数月不见人烟是常有的

事。

无神的眸逐渐凝聚焦距,观望四周,见到远处有抹火光,应是有人在此扎营。不由自主的往营地走了几步又停

下,心脏的跳动比以往要快,她闭了闭眼,不受控制的步向火光处。

“小兄弟,听你所见所闻,真是见多识广,”老人的声音忽远忽近的飘来。

“在下浪迹天涯,见闻自然多了点。”浑厚亲切的声音响起,有说不出的舒服感。

“你家中无人等你吗!怎能任你流浪外头!”有人好奇问道。

“我孤身一人,没有家累,”亲切的笑声如春风拂面,在这个大寒天里奇异的让温度升了几度。

“没有家累!这倒奇了。你年纪看起来像三十左右,至今未□,是不是哪儿有不对劲的地方!”营地上的人多以

庄稼汉或猎户为主,没读几日书,问起话来也就毫不修饰,不觉有何不妥之处。

男子但笑不语,目光忽然落在树丛后的影子。他移开话题,朗声笑道:“咱们又有同伴了。姑娘何不现身,一

块过来取暖?”

她吓一跳!原是缩躲在树影之下,只想听听人声,没想到会被人发现。

“真是姑娘!”众人循目望去,见到她紧张的走出来,纷纷让开座位。“小姑娘也在等天亮开城门吗?快过来坐

下,半夜里天寒地冻的,要是因此受了风寒,那可不值,” 她垂目,以眼角瞟了营地七、八名汉子一眼,撩裙

规矩坐下。

“咱们不是坏人,小姑娘不必担心。”老汉笑咪咪的说道。她低着头,月光之下瞧不清她的容貌。“大半夜的,

你赶路吗?怎么没有男人相伴呢?”

“我……。”她舔了舔乾涩的唇,小心说道:“我与家人离散,所以……。”

“还真可怜啊,小姑娘,幸好你是撞上咱们,要不然山林多有野兽,你一人过夜很危险的,”

她做点了下头,没有言语。

“岂止有野兽,”有名汉子压低声音说道:“还有妖怪呢,听说,城内卖豆腐的汉子上 个月出城,被妖怪吸了阳

气,至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呢。”

众人闻言,悚然一惊,不免忐忑的东张西望。“不会这么巧合吧?我可没带避邪物出来……冷爷,你在笑什么?”

“你们莫慌,”亲切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她偷偷觑一眼身边的男子,原来他姓冷,“妖也有分好与坏,如同人

一般。如今是太平盛世,修练中的邪妖多忌天子福德,不敢作怪,除非因果关系,否则是不会来招惹咱们的,

老伯,你们尽可放心。”

“听起来冷爷对这方面多有研究,莫非是道士?”

“我吃肉喝酒,不受道术规矩所限,怎会是清心寡欲的道士呢,不过杂书看多些,略知一二吧。盛世之下,人

人平静喜乐,就算有妖害人,也是人心所致。”

她闻言,震动了下,几乎想抬头瞧他究竟怎生长相。

“小姑娘冷了。”亲切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随即在她身上盖了件披风。“暖点才不会着凉。”

她微愕,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呐呐低语:“我……我不会着凉的……。”

他仍是微笑不语,似乎不将她的话当回事。

她不由自主的拉紧披风,身子仍在轻颤着。

“冷爷的话真深奥。”老汉重回话题:“妖与人岂能并提?我倒说,世上的妖孽最好除尽,省得咱们担心受怕的,”

他倚老卖老的说道:“你虽见多识广,但岂有我老头子听过的故事多,我祖先以商为业,据说连着两人,都曾

遇过一个妖女,那妖女之美,怕历代红颜都难以相比,她见人只会问一句“你能活多久?”我那祖先们遇妖回来

之后都大病一场而死。

你说,这妖女多邪气,从此我家穷困至今,难以翻身啊,那种妖精岂能跟咱们并论呢。”

姓冷的男子淡淡的笑着,并不多作反驳。

“怎么个可怕?不知道那妖女还活着吗?”

“都一、二百年了,活着也成了老妖精了。”众人一阵嗤笑。

“他们病死,不是因为我。”

“咦?小姑娘,你说什么?是害怕了吗?不怕不怕,咱们有好几个大男人在此,就算那

老妖怪出现了,咱们阳气极旺,她敢近身吗?怕吓也吓死了,”

她缓缓抬起脸来,奇异妖美的黑眸一一注视他们。

“你们,又能活多久呢?”

火光忽地窜起,清楚的映出她的容貌,众人倒抽口气,坐在她另一边的男人吓得往后跌去。

“你……你可别吓人啊色!三更半夜,人吓人会吓死人的!”是错眼的关系吗?竟觉火光之下,她的颜貌显得邪

魅诡异。

老汉盯着她额间的红疤,伤痕虽淡,但能瞧出是利器深伤过。这样的伤在额间岂能活下来?他张大了嘴,颤抖

的伸出手指着她,结结巴巴的叫道:“你……你……有这种伤,为何还活着?妖怪啊!额间有伤疤,就是你这

个妖女啊!”

众人一听,不及拿包袱,就冲离这个营地。有人腿软了,以手带脚哀嚎的爬出去;有人当场吓得屁滚尿流,被

同行兄弟拖着飞速离开。

刹那之间,营地的火堆仍在,人却逃光了。

“我只是个旁观者啊,”美目空洞的凝望前方,低喃:“是他们抢人财物又毁尸灭迹,他们病死,与我何关?”

“正是。他们大病一场而死正是冤魂索命来,是命中注定,恕不得姑娘。”

她震了下,转过脸,发现先前为妖说话的男子还气定神闲的在喝着茶。

“你……没逃?”

“我在等天亮入城。”他笑道。

“你不怕我?”

“姑娘可曾吃人或者害人?”

“若能害,我岂会等到现在。”

“那我又何怕之有呢?”

她惊奇的望着他,夜色之中,他的容貌是模糊的,但是……但是却给她无比的希望。

她活了几百年啊!这几百年来,她好寂寞,寂寞到几欲发狂的地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找一个人的

念头浮起……。

她想要找一个能与她相伴的人,是男是女都好,只要与她同类,只要不以奇异的眼神看着她不会老的容貌,只

要不会将她视作妖怪,是谁都好啊!

可是找不到啊!是人,都会有大限,时间一到,人老了、死了,化为尘土,只有她永远不变,只有她一样的年

轻,她好害怕,害怕自己就可是……他似乎并不怕她。

“你……活了多久?”她试探地问,美目中燃起一簇渴望。

“姑娘瞧我活了多久,我就活了多久吧。”这样模棱两可的答覆让她无法捉摸。

是生平首遭遇见这样的人。是怎样的胆子让一点也不畏惧她这几百年来所说的话都没有今晚来得多,也许她的

未来里再也遇不见一个不怕她的男人了。渴望在胸口烧起,烧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样永无止境的孤单下去,拥有无尽的寿命,却没有人会记着她,“你叫什么?”

“在下姓冷,名字嘛……只是一个人的代,无关重要,姑娘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她猛然站起身来;他未动,像一点也不在意她的下一个举动。她在众人眼里是妖怪,他怎能一点都不怕?

咻的一声,破空划来一箭,是方才那些汉子去而复返,想要除妖助世。她微愕,眼底刹那闪过愤恨之情,却没

任何闪躲的举动,“姑娘不闪,可是会受伤的。”他动作奇快,右手拉她入怀,左手护住她的头。箭锋从他的手

臂擦过,泛起血色。

“是姓冷的帮她……这二人都是妖怪啊!”汉子们边叫边逃命。本想趁着人多势众折回除妖,但没料到会出现双

妖啊!

她在他怀里微微发颤。他的怀抱温暖而有人气:已经好几百年没有人愿意靠近她了,如今才发现人的体温好暖,

比起抱畜牲更显温暖。

“你为什么要救我?”她低声问。

“不算救,不过拉你一把而已:”他不动声色的微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

她抬起脸,那双奇异妖美的眸子落在他的伤口上,有些迷惑了起来。

“你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他毫不介意。

她恍惚的摇摇头,“没有人会为我这样做的……从来没有……即使是再亲的人,为了私利,也只会出刀相向,

你我不过初识,却为我而伤……。!满心的感动。原以为心早死了,再无任何知觉,如今却发现她感动到连心

都疼痛不已。

他应该逃,却没逃,应该闪,却为她挡箭,没有人这样待过她啊!

在无数的夜晚里,她以为她被上苍给遗忘了!人有前世今生,独她没有;人有轮回转世以造福赎罪,唯她没有。

她好苦,无人分担,可是现在……。

眼底逐渐聚凝火焰,愈烧愈旺盛,空洞了数百年的眸子染上一抹生气,她的心在颤动,仰起脸注视着他。

月隐日现,东方出现淡淡的灰白,她目不转睛的用那双奇异的眸子望着他;他只是微笑,并未因此退缩或者惊

艳。

“你……爱我吧!”她激动的开口,“我要爱你!我要开始爱你!所以你爱我吧!我不会害你的,真的!我可以

为你做所有的事,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去做!我不伤人,也不杀人,但只要你说,我可以去做!”

淡白的阳光之下,冷风吹起她一头的长发,衬着火红的衣衫,她的神色着实诡谲而美艳,美得邪气但无妖味……

他闻言,微微错愕,摇头笑道:“姑娘是激动了:你我不过初识……。”

“就算相处多年又如何?”一股恨意缠上她的心灵。“相处多年照样能够为自己而牺性无辜,人人都当我是妖怪,

只有你……你愿为我挨伤,更不畏惧于我,我……我是真的没有遇过啊!错过你,在这世间,一定不可能再遇

见第二个了。”胸口的热流急遽流窜,烧过心肺、钻进喉口之间,心里又苦又激动,想要化为连串的句子,却

口拙了。

“我……我是认定你了!你相信我,我不是妖怪,真的不是!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我才会与人有所不同,你喜

欢我吧,我真的可以为你做尽所有的事!”哪怕要她匐匍在他脚底,求他垂怜,她也愿意啊!

他注视着她,仍然摇头而笑“是姑娘找错人了,救你,是出于本能,并非对姑娘有其它念头。天亮了,你走吧,”

他毫无眷恋之色,转身在城门走去。

她不死心。怎能死心?小步奔前,叫道:“你说,名字只是无关紧要的代称,但你可知,没有人叫着你的名字,

连自己也会忘了,现在只会遗忘名字,有一天连自己都会遗忘自己还活着,我只是想要找一个人相依为命啊!

你不也一个人吗?为什么不能爱我?”见他仍然不理不睬的离去,她怔忡又满心的失望,难道,他真不想要有

人相伴吗?孤寂一生,有什么好?

“挽泪、挽泪,在这世上,还会有谁再叫一声你的名?”她低语,眼眶发热,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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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叮叮咚,叮叮咚……,清脆悦耳的敲打声从远方渐进。

仙洞里一片黯色,倒卧在血迹里的身躯忽然动了下。

叮叮咚,叮叮咚……。

好耳熟,是雨滴打在石壁上的声音。雨天时,她爱缠着娘作绣工;娘老了,眼力已大不如前

啊。她掀了掀沉重的眼皮,眷恋在半梦半醒之中。

水浸湿了她的脸。她没找到躲雨的地方吗?会被骂的,有时候觉得她自己的年纪已比娘 亲

老,但总爱着娘的慈祥;如果她有亲生的娘,也不见得会比现在收留她的娘疼她吧?

她的过去是一片空白,记忆之初是模糊的,她记不清亲生爹娘、忘了有没有朋友,长年来的

独居,她只知道她的身子与旁人不同。她活了很久很久,每天计算着时日,看着湖中的自己

究竟何时会长大,但她的成长异样地缓慢,她现在的外貌才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

模样。

她不敢与外人相处,独住一座又一座的山林之间,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现在的娘……

娘……。尖锐的鸟叫响起,忽地,她的身子像被撞进什么东西好几次,撞醒了她飘浮的神智,

她猛然张开眼睛,盯着洞内陌生的黯色。记忆刹那如狂潮涌来,一幕幕景象钻进她脑海里,

她直觉摸上额间,那里有一道足以致命的伤口。

她错愕瞠目,难以相信! 她的唇动了动,试了好几声,让下出声音来,纤弱的双肩在耸动,

忽然,细碎的笑声从 她染血的唇畔逸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要狂笑

啊,为什么不呢?

她没死啊,没死啊!只要是人,都会死的,她却还不死。地上是她的血啊,她几乎流尽的血;

额间是足以死人的伤啊!牛头马面呢?她在等,在等着它们啊!

她跄跌的爬起来,摇摇欲坠的走向石像,用尽力气大声嘶吼道:“你是天人!你是神仙!我

是妖怪!为什么我没死“这算什么啊?我是妖怪啊!我连死都不能……为什么不让我死?我

不要再当人了!不要了,我要当个畜牲,我不当人不当神仙,就算让我当头牛,我也

甘愿啊……。”地上是沾血的匕首,她拾起来欲刺自己的胸囗,匕首却忽然弹了出去,划过

石像。

她连自裁也不行吗?

“你真的是神吗?”她神色恍惚地对着石像说道:“如果是神,你看见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吗?

我是妖怪呢,我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有此下场?他们说,村落里曾有人遭你一语点醒,从此修

道,数十年后偶见你一面,你依旧不曾老过,他当你是天人,为你造石像。那我呢?

我不甘愿啊,我没做过坏事,为什么你是天人,我却是妖怪?什么人,什么神!什么亲情!

到头来,都是骗人的!”她怒叫道,拔出匕首,愤恨的朝石像划去。

“好,旁人当我是妖怪,我就当我是个妖怪!我死不了,我永远永远也死不了,我就让 天下

人死尽!有本事,你就来杀了我!”她咬牙切齿,鲜血仍在流,没有再去摸伤囗,也能隐约

感觉伤囗在愈合。

“哈哈……哈哈哈……。”鲜血流过眼眸,滑下颊畔,犹如血泪,她的双眸却是乾涩的,难以

掉泪。

不要怪她性子遽变,不要怪她变得如此残忍,是这些村民让她明白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啊!什么亲情、什么母女之情啊,她宁愿代老母而死,而她的娘呢!她的娘做了什么!

置她于死地啊!

这人世间还有什么可以值得信任的?

“你为什么老爱哭呢!”记忆中,她曾视若亲娘的老妇人这么说过:“要怎样你才不哭呢!”

“如果娘的病早些好了,我就不哭了,”她抹掉眼泪,担忧的说道。

“你这泪坛子,眼泪像流不尽似的。你没有名字,我就叫你挽泪吧,愿你从此不再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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